“三小姐。”

若昕一開始並沒有反應。直到身後熟悉的聲音連番響起,她才回過頭,一下子就怔住了。

景行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見鎖紅正站在人群裡。她穿著絳色舊襖,發福了些,然而看上去很憔悴,尤其是眼周下一圈烏青,蠟黃的臉上還有凍瘡復原後留下的紅紫色痕跡。更讓兩人驚訝的是她挺著很大的肚子,挎一個菜籃,裡頭幾截乾癟發紫的胡蘿蔔,顏色和她的臉有些接近。

鎖紅笑起來顯得更臃腫,跨著兩條略有水腫的腿走到兩人面前,笑道:“你們出來逛街嗎?我來買點菜,我家就在前頭的衚衕裡,景行知道的,不過一直沒見你們來玩。”她的語調慢慢地低下去,顯然她也覺得他們大概不會來。

她挺起的巨大腹部,隆得像駱駝的峰,吃力地笑道“肚子大了,大夫和穩婆都說是雙胞胎,看起來又笨又醜,好在還有三個月就要生了。”

若昕久別重逢的笑意很快低下去,握住她皴裂的手,不解地問“你為什麼不走呢,還要跟著他?”

“為什麼要走,城郊東北全是死人,還有缺胳膊少腿的,城南也好不到哪裡去。我還能走哪裡去?”

“對……對不起。”若昕低聲說,不願意看她的臉。

鎖紅笑了,還是儘量保持從前的開朗,只是現在臉圓潤了多,就像個洋娃娃一樣咧出飽滿的笑,不過是狼煙廢墟里沾滿菸灰的洋娃娃,笑起來反而顯得淒涼。她把手搭在若昕的手上,笑道:“我自願的呀,當時,我真的是自願的。我不想再吃苦了,跟了他,我就不用被時時綁著,還能吃飽穿暖。為什麼不?再說了,他真的對我挺好的。”

鎖紅挽起若昕的手,說起家裡的事。最近四處打仗,行市不太好,政府管得又嚴,所以她男人牙子的買賣就做不下去了,轉而去碼頭給人卸貨。前兩天砸了腰不能下地。鎖紅說他每天都會扛上百箱重物後,還要買菜做飯回來伺候她。如今是因為受了傷,今天她才獨自出來買菜。

鎖紅才說了兩句就要回去,口上說不放心他,又笑道“等我生完,找個空日子,請你們來我家做客。滿月酒是不辦了。但若是你們來,我會很高興的。”

若昕看鎖紅身上的那布料已經是隔年的了,彷彿很久都沒有再添過新衣服。若昕很擔心鎖紅現在的境況,但是看見她並不願表露出半點不如意,又不好過分干涉,於是就想拿錢給她,翻了兩下,才發現錢袋已交給景行保管。

景行立刻會意,拿出六十塊錢給她。鎖紅不肯收,直說家裡錢是夠用的。但看她的面相和買菜的成色,怎麼也捕捉不到日子尚好的痕跡。若昕一把拿過錢,塞進她的圍兜裡,道“你拿著就是,又不是給你的。我們總要給——兩個小外甥一點新生的賀禮。”

若昕如此說,鎖紅這才沒有拒絕。她往上摞了下鬆垮垮的籃子,就轉身走了,到一個攤位前費力地彎下腰去挑揀白菜。

若昕沒有再看她,為了不讓她難堪,步伐很匆忙。直到轉角處她才停在了牆邊,強笑道“你看,鎖紅要做娘了。她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

景行問“那個人真的好嗎?”

他心中生出由己及人的感受,把目光猶豫地轉移到她身上。

若昕乾笑了一聲“我怎麼知道。當時原本那幾個人合計說要先挑幾個給自己做媳婦。其它幾個都挑好了,剩下的就是他。他下一個就要走到我面前了,其實他也未必會選我。可是鎖紅卻從我身後跳起來,在他身前湊。沒想到他真的就要了她。”

若昕哽咽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她一直把我當小孩子,從來看不上我。她什麼事都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張了。”

她又追加了一句,堅定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對她好不好,但是如果能讓她選,她一定和我一樣不願意。”

見景行目光低落,若昕壓制住情緒,轉而問:“你怎麼給她六十?我餘下的錢連三十都沒有。”

景行無所謂地笑道:“難道只許你給嗎?我和鎖紅也算是青梅竹馬,我就不相信,我和她,還不如你和她。”

“你真討厭。”若昕被逗笑了,輕叱一聲,伸手打了他一下。“我們看來要更省錢了,不然到時候就該捉襟見肘了。”

景行哂笑道:“你是要買豪宅還是轎車?存那麼多錢。”

若昕換了正經的樣子,表情認真地說:“當然了,以後你念大學不要錢的嗎?我早就打聽過了,現在唸大學很貴的。不算生活支出,光是學費一年就要幾十甚至上百。等你去了學校以後,一定要專心念,不能再去打零工吧。所以我們這兩年努力些,爭取攢夠四年全部的開銷。”

她的一席話讓景行很震驚,在此之外,更多的是不斷上湧的暖意和越發強烈的酸澀。若昕笑道:“我是出不去了,但是你還可以。我能做你的影子,也不用跟著你。你只要提一盞燈,我就會在你身後出現,一起去看外面的人間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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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昕看完戲後,又繼續回去飛針舞線,每當花色成形,她的眉眼會一併綻開,詢問景行是否好看。無論她對那副繡品的品質很有信心或是猶豫不決,都會問景行一句,那就像是刺繡前必先穿針,成了她的習慣。

任憑外界春山澹冶如笑,也不能讓她分神。景行就會在一邊,捧書溫習,時不時地看她一眼。她專心致志的神情,令他既驚訝又樂於欣賞。

若昕也不是完全屏氣凝神,感受到他的注視後笑道:“我是不是該去求求二姐,把落霞姐姐請來。”

她忽然學著落霞的聲調嚴肅道:“景行,你若是再偷看若昕的話,我可就要請她出去了。”

景行臉上發燙,把頭壓得很低,轉向課本,低聲說:“誰看你了。我明明是覺得你的床帳顏色太晃眼了。”

若昕抬頭看了一眼,贊同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那你再替我做一副花簾吧,我要掛在床上,正好瑞香就要開了。”

景行點頭說好,吸了墨水繼續寫字。雖有幾年的軟筆功底,但硬筆也不好輕易掌握,練了幾個月,也就勉強端正能看而已。他又抄滿了一張紙,隨手放在桌案上。

正好春雲拿來這個月的銀餉。一摞疊在桌上,五十個大洋。她道:“放到紫檀箱子去。”

春雲答應了,開啟匣子一看,裡面已經堆了幾百個銀元。她照例放好後,就提了一句:“姨太太也該清點記賬。萬一少了,咱們底下人心裡也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