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那日,景行勉強能下地,按規矩必須去給孟氏磕頭謝罪。他咬牙做完瑣事,就往外庭慢步走去。高師傅早就在前庭後院的月門洞等著,他一見到景行,就飛奔過去,不顧規矩地跨過月門,將他託到背上。

景行也沒有拒絕,笑嘻嘻地趴在他身上。高師傅沒有責怪他,反倒說起來另一件事:“現在外頭的局面稍微穩定了一些,等五年過了,我就帶你出去吧。找個先生趕著惡補三四年,再想想門路,總能塞進大學裡去的。”

他並沒有什麼門路,景行再清楚不過,把頭埋進他的脖頸,多日壓抑的膽怯驚慌和委屈一瞬間散作煙雲。慢慢地,不知何時,他寬闊的背,健壯的胳膊,溫暖的胸膛都成為自己最舒適的避風港。高師傅見他不說話,又背得更輕了些:“小子,是不是還很疼?我聽說你用的藥很好啊。”

景行趴在他身上,軟聲回答:“爹,我喜歡種花,你就讓我跟你種花吧。”

高師傅徵了一會兒,旋即笑道:“好,學種花也好,起碼清醒。書是越讀越糊塗的。”

晚上高師傅支起了炭爐鍋子,用秋天曬乾的菊花入鍋。他給景行在凳子上墊了厚褥子,不停地給他夾菜。因為兩年前他被查出患了挺厲害的慢性肝病,雖在景行的迫使下禁了酒,現在膚色和眼睛還是佈滿了黃疸,但他的臉頰在燈火中透出類似喝醉的通紅。他今天的樣子有些慌張——充滿歡樂和激動的慌張,讓景行有些忍俊不禁。那一夜的燈籠亮了通宵,不僅是兩人的小屋,整個謝家都燈火通明,幾千盞、幾千盞地閃耀,彰顯富豪朱門彷彿是不會枯竭的生命。

景行後來從鎖紅那裡得知,那一夜真正璀璨的“燈光”並不是房樑上懸掛的任何一盞。所有人在正廳入宴後,幾位年輕主子都向謝欲和孟氏奉上年禮。大小姐奉上自己的刺繡,兩枚荷包和一塊絲巾,雙鯉戲水的紋樣再搭上寶相花紋,既有成雙成對的美意,又是年年有餘的好兆頭。而二小姐奉上給謝欲的是一件新棉衣,寶藍色的緞子極為尋常,但上頭的鴻雁刺繡很是精美,讓謝欲頷首稱讚。二小姐當時只是低眉澀然一笑,再奉上給孟氏制的玫瑰膏。輪到若昕時,她眨眼狡黠一笑,讓落霞抱上來一個比她本人還高大的物件,用黑布遮住,看不見是什麼。謝欲嗤然:“這丫頭主意就是多。”

孟氏亦掩口笑道:“可別是隻大花貓,要是撲出來嚇著人,我可不饒你。”

若昕只是保持著嬌俏的笑意,並讓人熄了附近的幾盞燈。眾人都翹首以待,只見她呼啦一聲掀開黑布。一盆耀目的百花盆景亮相於眾人眼前。它約有四尺來高,上頭墜滿了各式絹花,且花心中皆插有短燭,四周圍一圈銅片防燃。如此在暗處,便有隱隱光線透過奼紫嫣紅的花瓣溢位。謝欲擊掌道:“到底是三丫頭最聰明,想出的法子雖簡單,倒也最能討人歡心。”

若昕伸出手,憨笑道:“那爹孃要多給我些紅包買果子吃了。”眾人又是一陣鬨笑。

開宴前,謝欲取出一對如意簪子親手給孟氏戴上,又親自斟酒敬她。孟氏全程都保持溫婉端華的儀態,和謝欲對敬酒時也笑意淡薄。她今天穿一身正紅色衣裙,上面綴滿零星的海棠花。在林大娘奉上餃子時,她拿起玉著撥開其中一個,露出深紅一枚大棗。這是所有人都預知到的結果。她淡淡一笑,起身對謝欲一福,口中道:“恭喜。”

謝欲扶起她剛要彎腰的身子,平和笑道:“你辛苦了。”他親手夾起那個餃子餵給她。若昕全程都發愣地看著,待到宴會過後,看完戲和煙火。幾個丫鬟眾星捧月地把她迎回閣中。有人熬不住地先去睡了,也有人興奮不已,尚開了牌局,擺了瓜果點心水酒,不停地叫嚷。

落霞給若昕打了水洗臉,若昕坐在床沿,晃動著雙腿,手託下巴問:“為什麼爹孃每年都要做這些事呀?”

落霞替她擦完臉,回答:“因為老爺太太很恩愛。”若昕還是一臉困惑地問:“但是我看娘好像不開心呀?”

落霞好笑道:“你又胡想了。太太多高興,她懷了小少爺,老爺又待她極好,這是所有女人都想做的夢。”

若昕呆呆地問:“所有?那我也會嗎?”落霞不回答。她又向鎖紅喊道:“鎖紅,你想和娘一樣麼?”

鎖紅正在和人鬥牌,噼裡啪啦的響聲混雜了女孩子的嬉笑讓她壓根沒聽見若昕的話。她激動地摸牌,敷衍喊道:“想想想,做夢都想要了,就是運不好摸不到。”同理若昕也沒有聽見她的回答。

到年初十時,景行已能下地,於是往裡面去。他剛到月門洞,就被林固貞攔下。她抬起下巴,手腕上的玉鐲子咕嚕一聲滑到了手肘,頗為傲慢地說:“先和我去給太太磕頭。”

他跟在林大娘後頭,到了孟氏院裡。與以往的莊肅清冷不同,這一次她的院子裡開滿了梅花,是極為珍貴的骨裡紅,一朵朵像頰上胭脂一樣飽滿。他獨自進了屋子,跪下磕頭。孟氏端坐在上頭,什麼事都沒有做,就和菩薩一樣地坐著。她緩緩開口:“身上的傷都好了吧?”裙襬是紫紅色的蘇繡緞子,繡滿了多子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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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奴才有罪。”

“起來說吧,你沒做錯什麼。是底下人太狠了一些,得理不饒人了。本來孩子就貪玩,大少爺又是個沒籠頭的野馬。你性子安靜沉穩,又懂事聽話,不敢違背主子的,難保被他給帶偏了。”

她親手捧起一件沒有花紋的天青色棉衣。“這衣裳是給你做的。”

他謝過恩,又聽孟氏教誨了幾句。無非是不讓若昕胡鬧之類的話。從孟氏院裡出來,景行又先折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衣裳當回箱籠。裡面皆是孟氏賞賜的衣物,都一水全新的。他凝視良久,把箱子再度掩上。

若昕對景行的歸來自然是興奮的。她從榻上跳下來,一身黃色襖子顯得愈發嬌俏。但出他意料的事,她並沒有纏著他玩,而是把景行拉到裡屋,囑咐道:“落霞說這兩天林大娘和江總管查得嚴,為二月二那日蔡家的人過來給大姐姐提親。府上的下人要好好整頓,省得沒規矩到時候鬧了笑話。”

大小姐若曄今年十五歲,已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來提親的是城東有名聲的蔡家,也是商賈大家,他家公子十七歲,年齡家世和若曄正相當。

景行把給她剪來的最上品的幾枝烈香和緋爪芙蓉差到陶瓶裡。自從上次若昕在人前展示了那盆萬紫千紅的盆景,謝欲問孟氏有什麼新年心願時,豈料孟氏起身鄭重行禮:“蒙老爺厚愛,替我祈福,在院子裡種滿紅花。雖然明亮豔麗,但卻單調了些,實在不如三丫頭這盆萬紫千紅。請老爺也同意院子裡添一些其他的顏色。”

謝欲思忖半晌後把她親自扶起笑道:“如今你已經有喜快五個月,男女早就定下了。自然不用再講究那些規矩。”

孟氏又萬福道謝。滿場眾人都面面相覷,壓根摸不清她的脾性。這樣的光彩和寵愛,她居然自己推卻開。景行知道後,眼前一直浮現出那一日不亮的屋子裡,孟氏凝望白茫茫的窗紙,那份沉重的眼神。他淺笑道:“一會兒我去給姨太太送些烈香。”

若昕蹙眉道:“不準去。我都說了,現在外頭管得嚴,昨天就有兩個小廝因為在池邊撈魚玩,不成想撈到了媽養的昭和三色。結果就被林大娘拖出去打了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