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有一扇門,但我絕不會選擇走進去。只要孟潛聲在門上掛一幅畫,告訴我那是牆,我就相信那是一堵牆。

我難過的是他連掛畫的功夫都不肯。

我怎麼都睡不著,睜了一夜的眼。

早上天還沒亮,我就聽到孟潛聲起床收拾行李,大概又要出差。有時我覺得他這一行實在太忙了,睡覺都在天上,不知道那夢會不會輕飄飄的。

我想問他去哪裡,但幾個字只在齒間滾了一滾,就跟唾沫嚥下了肚。

到了下午,我開始起不了床,骨頭酸得能擰出水,隨時胸悶氣緊,一起來就頭暈眼花。打電話跟公司請假,經理很和藹地讓我好好休息,注意照顧身體。明知是客套話,卻莫名其妙聽得想流淚,有那麼幾秒鐘,我真以為自己要死在床上了。緩過一口氣,我才松開握著韁死的手,手機在掌心勒出絳紅的凹印,背後的衣服全打濕了,涼沁沁地貼在面板上。就這麼躺到晚上,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翻出藏在包裡的安眠藥,到廚房倒水——這一路彷彿花了半個鐘頭那麼久。

廚房雪亮的光線底下,插在刀架上的刀刃凝著沉靜安詳的冷光,刀身泛著淺淡的銀灰,像春天早晨江上的霧。

我把平常切菜的那把拔了出來。這把刀最快,好幾次我都不小心被劃過手指頭。照著手腕比劃了一下,聽說普通人很難切到致命的血管,弄得我有點猶豫,害怕一刀下去只疼不死。

這很悲慘,悲慘裡又有些尷尬,尷尬得有些滑稽,想到這裡,我不禁對著這刀笑了出來。刀身上跳出一張慘白的人臉,光線角度,顯得臉上顴骨高突,瘦削得猙獰。

拎著刀走回臥室,我想起藥還在廚房,只好又氣喘籲籲地倒回去拿藥。躺在床上吃完藥,下半身毫無氣力,只好任刀丟在桌上,我伸手能夠到最遠的地方只有床頭櫃,上面擺著水杯、安眠藥和一份孟潛聲的《經濟學人》,我把它拿了過來。

我並不真正為了看書,我現在根本沒辦法思考任何東西,只是迫切需要點什麼把滿腦子亂竄的自殺念頭擠出去,分散注意力。

隨便翻開一頁,裡面的每個單詞都似曾相識,卻死活想不起來什麼意思,盯著一個“and”出神,忽然發現滿頁都在重複這個單詞,閉上眼也揮之不去,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成了一張詭異的網。我丟開雜志,卷過被子,把自己埋在黑暗裡。

我朝沒有盡頭的地方跌下,彷彿已過了三五年的時光,猛地全身一顫,驚醒過來。

牆上的鐘顯示才過了兩個鐘頭,我卻再無睡意,床頭燈還亮著,我懶得費勁伸手關掉它,在燈光下閉上眼皮,眼前一片血紅。

真希望突然來一場意外,停電也好,地震也好,什麼都好,讓這可惡的燈滅掉。

我在被子裡蒙到天亮,聽見上下左右隱約的關門聲,窗外傳來樓下的說話聲,鍋鏟翻動老式鐵鍋的糙響,我在用心分辨它們,又好像只是它們非要灌進我耳朵裡來,在這似聽非聽中,我彷彿聞到自己身體腐爛的味道,掀開被子,居然發現外面天又黑了。

這十幾個小時裡,我思考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說服自己坐起來下床拿刀。

但刀太遠了,這房間大得可恨。

活活熬到晚上九點多,我刑滿釋放一般地爬起來吃藥,只剩三顆,索性一口氣全吃了,將就杯子裡剩下的半杯涼水,冷得髒腑絞成一團。

等待睡眠降臨的時間裡,我一直在想,三顆安眠藥會不會死。

要是能這麼一了百了就好了,我模模糊糊地想。不行,萬一死了,孟潛聲回來看到受刺激怎麼辦?萬一房東找他麻煩呢?對了,還有我媽,她肯定要大鬧一場,那可就太對不起孟潛聲了。還是把今天熬過去吧,明早起來寫封遺書。

真是太累了。

我好像睡了很長時間,又像只睡了一個鐘頭,中途似乎醒過,但我不確定是否是做夢。有什麼惱人的聲音鍥而不捨地從天邊傳來,終於把我從混沌的泥潭裡硬拽出來。

上下眼皮像被縫在了一起,睜眼的動作用了整整一年那麼久。

世界全是朦朧的影子,光線粘著一層毛邊,整個兒的像莫奈的畫。我先是看見了一雙眼睛,慢慢地是一副完整的五官,最後拼成了一張熟稔的面容。

孟潛聲?

他急切地說著什麼,我耳朵裡像進了水,嗡嗡聽不真切。直到他說完了,我才勉強聽到自己的名字。

之後的記憶完全亂成一團。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天的天氣,萬裡無雲,風清氣爽,太陽明晃晃的,像懸在頭上的雪亮的刀。醫院永遠濃烈的消毒水氣味和沒完沒了的檢查讓我想吐,每個角落都堆滿了人,像群居動物的巢穴,熱烘烘的,同時散發著難以言喻的臭氣。

我這才知道自己睡了兩天。

醫生說太長時間沒有進食,讓吊水,我說我不弔水,孟潛聲不理會,拍了拍我的後頸,像安撫不會說話的動物。之後又掛號檢查心肺,還去了腦科,片子也拍了,醫生也看了,都說沒問題,說什麼不會有像我這樣毫無理由的長期胸悶和頭疼,兩科的大夫都建議去掛精神科。

一聽我就懵了。

孟潛聲跟著一愣。

走出診室,孟潛聲似乎有點躊躇,憂心忡忡地望著我。我一字一字地告訴他,我沒病。

他好聲氣地附和我,但我覺得他根本沒聽進心裡,明顯還記著醫生的話。果然剛走到醫院大廳,他就試探著說給我掛精神科。

我恐慌得心髒狂跳,咬死了說不去。不管他怎麼連哄帶騙,我都說不去,講著講著眼淚就下來了。

孟潛聲嚇了一跳,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他方寸大亂,趕緊掏出紙巾替我擦,我覺得丟人得要命,越想忍住,淚腺越不受控制,洩洪似的往外撲,他又拿了一張,過來過去的人已經有些轉頭來看了,好像看見一隻猴子穿著衣服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