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她囁嚅著說了這麼一句。

如果不是外面大雨,而咖啡館裡又格外地清靜,我肯定都不會注意到她說了話。

我瞥見自己下巴的倒影從銀亮的勺子上一晃而過,像某種滑溜溜的肉色液體。她淋了雨,兩鬢的頭發濕成綹,硬邦邦地在鎖骨前張牙舞爪。妝也稍微花了,眼下暈著淡淡的烏青,反襯得臉異樣的蒼白,這份蒼白像兩只枯瘦的手,試圖剝下嘴唇上兩抹豔麗的楓葉紅,但那紅色死死攫住不肯松開,於是抓出了深深的紋路,直嵌進深處,彷彿要把唇肉割裂。

虛推了一把面前的紅茶,我說:“喝口水,師姐。”

瞿男端起自己跟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看那神情就知道她心不在焉,根本沒來得及嘗出是什麼滋味。

“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麼久。”

“沒關系,你工作忙,反正我也沒什麼事兒。”我想沖她笑一笑,然而那力度始終不夠繃緊肌肉牽起嘴角,幹脆放棄了。

“工作都順利吧?”我問。

她自始至終都緊緊收住下巴,此時也沒有抬頭,只是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這個角度看她的神情像是飽含恐懼,那姿態實在令人不太舒服,我別開頭,假裝去看窗外迷濛的雨景。

“……嗯。”

“那就好。”

“嗯。”

“我想到論文就頭痛,提了幾個想法都被斃了,我現在看到查老闆都繞道走,跟著他你還能拿個優秀畢業論文,我都想把你供起來拜一拜。”

她愣了愣,好一陣才反應過來,眉頭皺緊又松開,聚起半個笑:“……沒有的。”見我一直盯著她,又倉促撇下頭,“我才知道,是王姐對我有意見才不叫我去了,你之前還跟我說是他們不招兼職了……我給你添麻煩了吧?對不起。”

我沒想到她說這個:“嗯?你怎麼知道的?”

“嚴蕾跟我說的。她在那兒實習,王姐不知道她跟我認識,不小心說漏了。”她捏著勺子,胡亂在杯子裡攪動,攪得太急,一泡奶沫漫過杯沿,順著流到了杯託裡,頓時一整個兒都髒兮兮的。“我那會兒……接了太多兼職,有時候就忙忘了。”

“過都過了,還說這些幹什麼。”

我低頭喝了口茶。再抬頭,發現她兩隻手緊緊握在胸前,像兩條準備同歸於盡的蛇,指甲一半紅一半白:“怎麼了?”

她似乎有話要說。我想。

她嘴唇張了幾張,窗外一輛汽車駛過,通紅的燈光透過玻璃投在她臉上,像歇斯底裡時浮起的紅暈。

“我、我想……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下意識想要拒絕。

但腦子裡空蕩蕩的,沒有天衣無縫的好藉口鑽出來,一時在座位上沉默著。

人總是嚮往親密關系,渴望依靠親密關系來擺脫麻煩,然而偏偏正是一個接一個的麻煩讓人越來越親密。生活這場悖論,有時真比薛定諤的貓到底是死是活更讓人惱火。

說巧不巧,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竟然是孟先生。我幾乎是不自覺地鬆了口氣,跟她說不好意思,接個電話。

她訥訥地望著我,像在說聽不明白。我人都走開了兩步,她才慌忙點頭,繼而轉向窗外。

“喂。”

“之前一直在開會,怎麼了?”

“嗯?”

“你一點多跟我打了個電話,我在開會沒接,有什麼事兒嗎?”

“哦,沒什麼。”

我這才想起要留心聽孟先生是不是還在生氣,但他的話已經說完了,先頭兩句我也沒注意語氣。他那頭一時沉默,我跟著放輕了呼吸,佯作突然想起來:“那個,我替你收了一個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