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的意思是——

我腦子已經成了一團漿糊。孟先生也不言語,只是盯著我笑。我用汗涔涔的手抓過他的:“你說真的嗎?你再說一遍。”

“說什麼?”

“‘我喜歡你’。”

“嗯,我也喜歡你。”

好了,城門大開,搖旗投誠。

關庭說過,她跟賀曉川還在一起的時候,三天兩頭的鬧別扭吵架,關庭經常氣得半死,無數次發誓說“這次堅決要跟他分手,再理他是豬”,我問“然後呢”,關庭就感嘆她自己也算當過家底百萬的養豬大戶了。我笑她談起戀愛來就是矯情,翻臉比翻書還快,她也不跟我計較口舌,反而說:“說了你也不懂。我一看到他抱著籃球滿頭大汗地在教室外面探頭探腦,還把零食藏在背後,就什麼都忘了。”

其實孟先生拿我尋開心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但我一聽他這麼說,腦子裡就如同大火煮麵,不僅糊成一塊兒,湯水還都潽到了外面,裡外上下滿地狼藉。

我這才相信關庭說得一點兒沒錯。他朝我一笑,我就什麼都忘得幹幹淨淨了。

大中午的太陽烤得柏油路半化不化,加上半道殺出的孟叔叔一攪,此時誰都沒了胡吃海喝的興致,孟先生隨手指了家路邊的粥店,我們就進去坐了下來。

我覺得自己像個剛剛被拼好的機器人,還不知道手腳往哪裡放,只好軟綿綿地把軀幹架在凳子上,眼珠子滑溜溜地左轉一圈,右轉一圈,就是不能端端正正地停在正中間不動;油膩膩的塑封選單上的字密密麻麻,拆開每個都認識,放在一塊兒卻讓人不明白它說的是什麼古怪菜式。我正費力辨認著上面的菜名,餘光裡忽然出現了一隻手。

這隻手在日光燈底下尤其的白,可以清楚地看到手背面板下霧青和紫紅的血管。這隻手先是拿起紙巾擦了自己面前的桌子,又伸過來——我舉起選單,沒抬頭,那隻手把我面前的桌沿也細細擦了一遍。指尖不時從選單底下探出頭,彷彿在我心裡戳出一個個小洞,呼哧呼哧地往外吐著明豔的暖霧。

立在旁邊的老闆娘不耐煩地換了個姿勢,我實在是看得太久了。孟先生問:“你看好了麼?”

我回過神,聚精會神地開始重新看選單,但看了半天,眼睛還黏在選單抬頭鮮紅的“麗軒飯館”四個字上。老闆娘終於耐不住,開始絮絮叨叨地誇耀自家特色,我惱她打破了店裡的清靜,把選單往前一推:“你點吧。”

孟先生笑看了我一眼,迅速點好了幾個菜。老闆娘已經嫋嫋娜娜地挪進了後廚,我被剛才那一眼瞧豎的汗毛卻遲遲沒伏下去。

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誰都不說話,彷彿存心較勁,於是天花板掛的大吊扇旋轉得更加歡快,躍躍欲試地要掙脫束縛跳下來,盤算著向左飛削掉我們的腦袋,或是向右飛削掉正低頭點錢的老闆娘的腦袋;後廚開火和鍋鏟翻動的響聲也是氣動山河,煤氣灶點出了萬馬奔騰的架勢,轟轟烈烈,叫人不敢忽視。

最後還是我先敗下陣來。我瞟了一眼數著錢眉開眼笑的老闆娘,小聲說:“你一直盯著我幹嘛?”

孟先生老神在在:“看你怎麼了?”

我真想揍他,又下不去手,幸好這時菜被陸陸續續端上來了。

一拿起筷子,孟先生終於專心看菜,不再看我了,這讓我鬆了口氣;但我的兩隻眼睛卻總是被那隻手攫住目光,順著手又爬到對麵人的臉上去,手裡端著的瘦肉粥差點喂到鼻子裡。

孟先生低頭看著菜盤子,毫不留情地笑了出來,我這才發覺他全部都看在眼裡,咬牙切齒道:“不許笑!”

他還是笑,只不過沒再笑出聲,我低頭吃飯,碗沿擋住視線,一葉障目,就當看不見了。

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從飯店出來,我的舌頭和牙齒對吃過的東西的味道沒有一點印象,我的胃甚至譴責我用大腦裡的假象欺騙它,因為它還是輕飄飄的。

孟先生示意要去街對面的副食店:“我去給我爺爺打個電話。”

我點了點頭。

他好奇地端詳了我一會兒,笑道:“你今天怎麼有點兒呆?給我兩塊,我出門沒帶錢。”

我摸了一張五塊遞過去。他接過錢,順便在我手指頭上捏了一下:“你在這兒等我。”

“哦。”

他剛走出兩步,又轉頭問:“你要不要一起?想喝什麼自己買點。”

我又跟上去。

兩輛水泥車開過來,孟先生在路中央停下步子,順手拉住我的胳膊。我被太陽照得發懵,腳下兩條短肥的影子並在一起,親暱得像剪出來的連體小紙人兒。

我舔了舔下唇,問:“孟潛聲,那、那我們現在算在一起嗎?”

孟先生回頭看了我一眼,像是要笑,偏偏正兒八經地想了一會兒,才說:“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