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一沙一世界【第一部 大結局】 (1)(第2/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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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府將軍發出了“嗷嗷”獸鳴般的慘叫,身體劇烈抖動,黑氣從七竅混雜無序地湧出。隨著黑氣湧出,他的身體也像洩了氣的豬膀胱不斷萎縮,直縮到不可思議的幹癟程度,似乎構成他身體的只有黑色的妖氣。
皺巴巴的如同套在小小骨架上一張皮的將軍屍體倒地,再也沒了聲息。七裡癱坐在石臺階上,看著自己的雙手,建文和小鮫女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七裡用力睜大雙眼望向頭頂,似乎是要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一直看到天國一般。大仇得報的快意和空虛在她體內激蕩,殺死幕府將軍的快意與空虛同時湧上心頭,她感到頭腦發熱,似乎有什麼東西要沖破身體蹦出來。是靈魂嗎?還是蹦跳不息的心髒?
兩滴清淚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從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鎖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無法阻擋洪流般奔騰湧瀉而出的快樂、悲傷、寂寞、憂鬱。這些從小被用秘術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憶起來,千百種情感交彙,只化作了這兩滴眼淚,滑過她全無表情的面龐。
萬千人一起誦唱佛號的聲音在將軍倒地的一刻從階梯頂端傳來,似乎那裡正在做一場空前絕後的法事。銅雀眉頭緊鎖,他預感到階梯的盡頭將有大事發生。他回頭看到建文還在安撫坐在階梯上的七裡,忙叫他趕緊走過去看個究竟。建文還在猶豫,小鮫女拔出插在將軍眼窩裡的雙劍,拉住他的袖子二話不說就走。
一行人拾階而行,建文不時回頭望向坐在臺階上的七裡,也許在她生命裡,建文原本就是多餘的。她活著只是為了報仇,如今真將軍被她手刃,建文又還有什麼理由讓她必須跟上?
建文幾次鼓起勇氣想最後呼喊一下七裡,但這兩個字猶如千軍萬馬,阻塞在他的喉嚨再也叫不出。
“走吧,不要再讓她步入危險。”
建文不再回頭,硬下心腸,隨著銅雀等人朝著誦唱佛號的方向奔去。
說也奇怪,之前不管怎麼拼命攀爬,金身彌勒巨像像是聳立在雲端,怎麼也無法拉近距離。可當佛號的誦唱聲響起,居然沒多久就爬到了山頂。
踏上最後一級臺階,視線豁然開朗。
從山下看,佛島頂端只是小小的一片平地,剛好夠建立巨大的佛祖像。當踏上這裡,卻發現這裡竟然大到無邊無界,白茫茫、空蕩蕩的只有一尊巨大的佛像而已,四面望不到邊界,連大海也無法看到。
“古希臘有賢者亞裡士多德,曾說人世間有所謂空間之存在,有人以為空間是充實的,或有以為空間是虛無者。亞氏以為,空間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間世界,亦有所謂從屬物質之直接空間者,然則此處顯然超出彼之想象矣。”身處這白茫茫的怪異空間中,哈羅德不停在胸口畫著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亞裡士多德從古代拉過來,給他看看這個超出常識的世界。
一隊人出現在白茫茫的邊際,在誦唱佛號聲中迎著建文等人緩步走來。建文心中疑惑,將腰間轉輪火銃的火門開啟,小鮫女和騰格斯也都繃緊神經,隨時準備開打。等再走近些才看清,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組成的隊伍。他們看起來個個慈眉善目,面相謙和平靜,身披莊重的錦襴袈裟,兩人一組手持鐘罄、香爐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擊木魚的老僧帶領,上百人排成兩列緩緩而行。
這支隊伍步伐緩慢,上百人的隊伍竟是輕飄飄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其中頗有幾名年紀極老者佝僂著身子,看似身體虛弱,更遑論有什麼武功可言。
面對如此老人,建文等人也漸漸放鬆警惕,老僧似乎也對他們的存在熟視無睹,筆直地朝著他們走來。眾人側身分在道旁,為這隊伍讓出條道路來,建文忽然想起應該問問前方情況,便伸手去抓隊尾一名老僧的衣袖,誰知竟抓了個空。他又是伸手一撈,竟又撈空了,原來這些老僧竟只是些沒有實體的幻影。
建文和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好繼續朝著彌勒巨像走去。
越是靠近彌勒巨像,兩邊的老僧人數越多,他們或者在地上盤腿打坐,或者手捧經書閱讀,或者正在參拜禮佛,又或者幾人圍定正在激烈辯論什麼,人數竟有萬人之多。詭異的是,雖然他們人數眾多,所做事項也不盡相同,建文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上萬人似乎在共同演繹著怪誕的啞劇,雖能看到他們張嘴,卻聽不到半點聲音,唯有誦唱佛號之聲綿延不絕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蕩,卻不知是從何處傳來。
彌勒巨像被老僧們的幻影環繞,當真正接近時,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像。右公公隨駕去過四川淩雲寺有尊唐朝鑿在山裡的大佛,頭頂與山齊高,眼前這尊彌勒巨像只怕不比它要小。
忽然,建文在紛雜來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蘆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與眾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識出來。
“蘆屋!幕府將軍已經被我們所殺,你還要做什麼?”建文大喝道,他心裡又隱隱覺得,這古怪的陰陽師還隱藏著什麼秘密。
蘆屋舌夫從容地揹著手站在彌勒巨像前,似乎一直在等待著建文的到來。看到建文出現,他非但不驚慌,反而顯得有些欣喜,“太子殿下來得好遲,在下等你許久了。”
建文向前走了幾步,轉輪火銃不知不覺拿在手上,槍口對準舌夫,銃裡還有最後一顆哈羅德給他的銀彈,“幕府將軍被我們殺了,你快快束手就擒吧。”
“幕府將軍?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幹。”蘆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輕輕遮住下半張臉,眼神輕蔑,“他不過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罷了。那個蠢猴子貪得無厭,在下告訴他到了佛島能得到長生不老之術和毀天滅地之力,他就心甘情願任我驅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樣。”
“你說什麼?”建文的槍口抖了一下,旋即憤怒地將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你不要胡說!我父皇恭簡寬厚、溫良仁善,怎麼可能和幕府將軍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地輕笑了幾聲,秦始皇掃蕩六合,漢武帝北擊匈奴,還有什麼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個不是天縱英明的聖主?哪個沒有開創萬世基業?秦始皇尋訪海外仙山,漢武帝沉迷丹藥仙方,還不是為的長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這些位如何?太子殿下如何覺得你父親便能超然世外,得以免俗?”
建文被舌夫問得啞口無言,這些名垂青史的偉大帝王少年時都曾經縱橫天下、無所畏懼,可一旦老了,他們又發現縱使守在充滿金玉寶貝的宮室內,讓百萬甲兵環繞保護自己,也無法令死神的腳步減緩哪怕一刻。對權勢的眷戀與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們在後半生都竭盡全力尋求長生不老的仙方,最後在絕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會是這樣的人嗎?建文不敢去想。
看到建文精神動搖,蘆屋舌夫又向前靠過來,口中說道:“你還記得在蓬萊海上,和我一同念誦的那段經文嗎?”
“那段經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綁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時,曾經背誦過一段詰屈聱牙的經文,舌夫當時聽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誦。建文在震驚之餘也確實疑惑震驚過,但很快也就忘記了,或者說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讓太子殿下從小將那經文背熟?告訴你未來這經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記不住經文,被父親懲罰過?”
蘆屋舌夫的每句話都像楔子敲在建文心口上,背經文是他幼年噩夢般的回憶,每次經文背錯,平日和藹寬厚的父親,都會對自己怒目相視,即使自己被嚇哭,父皇也不曾有過絲毫憐憫之意。
“那是因為你父親是個極其自私的人,他的溫良寬厚都是做給別人看的表面文章,他從未關心過你,甚至他對你充滿恐懼。你每長大一點,他都會覺得死亡又臨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並不是繼承皇家正朔,是的,太子殿下的父皇何曾想過將皇位讓給你……太子殿下不過是你父皇用作配長生不老藥的藥引子罷了。”舌夫如鬼魅般湊到建文耳邊,用彷彿來自幽冥的聲音說道。
“啪——”
銀彈打入舌夫胸口,又從背後翻滾著穿出去,鮮血從他胸口和後背同時流出。舌夫身體晃了一下,沒有出聲,嘴角卻再次露出詭異的笑意。
“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氣,就算殺死我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