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便是此時說上這些私密的言語之際,竟還是那麼淡然的一張臉。

“因為老七知道,原本嫂子那時,是要用藥迷倒了身邊那兩個人,自己便可逃離鐘家。可是事與願違,那兩個本應該同時喝下藥茶的人,其中一個卻使了詐,不僅滴水未沾,還藉著嫂子的手,讓另一個人赴了黃泉,所以無奈之下,嫂子既脫不了身,又要自保,便只好和那使詐之人結了同盟,從此才上了這賊船了。”

鐘信的語氣淡得像是一碗熬得太久的茶,可是這些話,卻一字更比一字濃烈,直聽得秦淮的手心裡汗都滲了出來。

其實他方才所說的,又何曾不是在鐘仁死後,自己在腦海裡反複推測過的東西。現在看來,竟果真嚴實合縫,分毫不差。只不過自己原以為,以老七的為人,大約此生之中,都不會應承這個事實罷了。

“所以在起初,在老七的心裡頭,真的只是想牢牢抓住嫂子,既因為我在鐘家,甚至便在泊春苑裡,都是根基不穩,需要有個可以並肩之人。而同時更重要的,便是我覺得在嫂子身上,應該還有鐘家那個祖傳的秘方。”

哼。

果然,果然這男人在初始的時候,滿肚子裡面,裝得都是陰謀詭計。

秦淮不自禁地便別過了臉,看起來似乎有些不滿。可是他心底卻明白,這樣慢慢說著自己心事的鐘信,其實並沒有真的讓他動氣。

因為自己原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性子,有著什麼樣的經歷,他口中這樣的他,才是真正的、沒有偽飾的他。

鐘信卻似乎有一點不安,原本只是挨著秦淮站立的身子,在猶豫中,稍稍靠近了一些,一隻手,竟慢慢伸過去,悄悄把秦淮的右手握在手掌心裡。

“可是老七還想和嫂子說,我方才說的那些,都已經變成了從前。而現下這光景,便是我自己,卻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慢慢就變了許多。在我心裡,經歷的事情越多,便越來越拿嫂子,不再只作一顆棋子來看,而是覺得每夜與我同床的那個人,和我越來越近,近得自己開始變得莫名得緊張,生怕嫂子像是我養得那花草一般,一不留神,便會在風雨裡,折損了花枝。”

秦淮感覺到鐘信那隻手,忽然握得更緊了些。

“而且嫂子自然也知道,鐘家這程子的天,卻已是愈發得黑了,甚至黑到每一個晚上,都有人可能看不到第二日的黎明。所以這光景,老七便莫名地擔心起嫂子,總覺得但凡有些風險的地方,就想讓你遠離一點,絕沒有信不過嫂子的意思…”

“不用再說了…”

暗夜中,秦淮忽然輕聲地吐出這幾個字,打住了鐘信的言語。

是的,對於一個素來訥於言辭、凡事更多在心中謀劃的人來說,今天晚上這些話,已盡是夠了。

“叔叔方才說的,我已經都明白了。只是我也有一句話要說與你聽,既然已經是上了同一條船的人,自然也該知道那句俗語,‘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如果叔叔還想與我做那同船共枕之人,日後有何風雨,都不要把我甩開。你在鐘家這許多年了,又怎麼會不懂,也許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反倒是更危險呢。”

鐘信無聲地點了點頭,嫂子言語中要與自己同舟共濟的意思,他自是聽得懂了。只是這會子他心裡頭,反複回想的,卻是他方才說的那句俗語。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嗯,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也真的是時候同床共枕了罷。

夜色中,兩個男人被月光剪出的身影,似乎越來越靠得近了。

這工夫,卻忽然傳來激烈的敲門聲。

誰特麼這時候來敲門,拖出去,打死!原諒我,我知道會讓大家出戲,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在這會子匆匆來尋鐘信的,是大太太房裡派來的小廝,原來這會子,竟然傳來一個讓鐘家無人不驚的訊息,失蹤數日的六少爺鐘智,終於尋到了。

只不過,一向風流倜儻的鐘六少,卻早已經變成了一具泡在城郊荒井中的、冰冷可怖的屍體。

三太太在聽到官差通報來的訊息時,登時便昏死過去,這會子剛醒過來,便哭啞了嗓子,一時一刻便要回城去看兒子最後一眼。

二房太太自然是心疼妹妹,便也張羅著趕緊回去,因此何意如倒也沒了法子,只好喊鐘信過來,讓他張羅車馬,要眾人連夜趕回去。

鐘信一邊應了,一邊便出來安排行程,只是神色中,便難免有一絲無法排遣的鬱悶。

只不過那神情不過稍縱即逝,便迅即又恢複了素常的樣子,急匆匆回了房裡,將不得不連夜返還的情形說與秦淮知曉。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目光便都落在那已經鋪好的錦被上。原來在那被子的上面,是一對頭挨頭的紅色鴛鴦枕,此刻看去,卻倍顯悽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