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倒吸了一口涼氣的,正是按何意如指示, 守在佛堂門口的貼身丫頭, 蕊兒。

這蕊兒在大太太房裡從小丫頭做起,直至現在成為何意如身邊的一等大丫頭, 也算熬了不少年頭。

表面上,何意如似乎已視口風極緊的她為自己人, 連每次與鐘九往來相聚這樣的頭等機密大事,都是由蕊兒悄悄在中間斡旋。在外人眼中, 此時的蕊兒, 大約便是何意如最得力的心腹。

只是隨著蕊兒漸漸長大,心裡卻日漸明白, 這位鐘家手握重權的大房太太,原是一個從來不會給出真心的人。

尤其讓蕊兒心底不安的,便是她驚恐地發現,那幾個曾經像自己一樣,在何意如身邊伺候過的貼身丫頭,似乎都沒有什麼好的結果。並且她還留意到,凡是伺候太太的丫頭,竟然都不是各房慣用的家生子, 而都是和自己一樣,無父無母, 被人牙子賣了死契,漂在鐘家的孤魂野鬼。

雖然那幾個丫頭在伺候大太太時,都沒有捱打受罵, 甚是安穩。可是說來也怪,待那幾個丫頭年紀大了,適宜婚嫁之際,卻不是生了急病暴死,就是因了什麼由頭被外嫁出去,竟沒有一個留在鐘家,並許配給家生子小廝為妻的。

而外嫁倒也罷了,只是蕊兒有一次無意聽幾個婆子私下閑話,說是嫁出去的一個大丫頭翠兒,哪裡是得了什麼太太口中的好人家,竟不知遭遇了什麼,倒被拐子弄到了手,像鐘家的香水一樣,飄洋過海,竟被人弄到南洋那外國鬼子的地方去了。

因此上,見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眼瞧著便要到鐘家丫頭們慣常的婚配期,蕊兒的心裡,便有一股說不出的緊張與恐懼。也自然而然地開始為自己的後半生作起思量。

而在這思量中,她的一雙眼睛,便不由自主地在鐘家幾位少爺身上盤桓起來。

她在鐘家這許多年,尤其是在大太太身邊浸淫,已頗能看出些山高水低。權衡之下,自然覺得三少爺才更適合自己寄託終身,並且若真能被三少爺收進房裡,還可以被大太太繼續視為自己人,自是更加安全。

只是沒想到人算哪如天算,這鐘家最是單純厚道些的老三,卻偏生接二連三,出了這許多事情出來。

因此在鐘禮陷入昏迷不醒不際,蕊兒的一番心思,便不得不兜兜繞繞,竟把目光,又投落在六少爺鐘智身上。

那鐘智素來便是鐘家花中之王,天生一條抹了蜜的舌頭,在討好女人上,無論太太奶奶,還是下人丫頭,只要他動了心思,便都能貼得上來。

因此慣常在大太太身邊出入之際,幾個照面,便看出蕊兒眼中的一絲試探。他既天生花心,見到漂亮丫頭便動邪念,又深知蕊兒常在大太太身邊,自有可用之處,因此二人雖未挑明什麼,卻在眉目言語之間,有了一絲無形的默契。

不過這會子鐘九領來了大夫,竟然說三少爺極可能恢複過來,陪著何意如在側的蕊兒,心裡便又有了幾分活動,畢竟在給三少和六少做姨太太之間,她還是傾心於純良的鐘禮多些。

因此在太太和鐘九進入佛堂密議之後,她便一邊留神著外面,一邊卻把耳朵緊貼在門縫之上,想知道太太究竟要說些什麼和三少爺有關的事。卻不料,竟把鐘九和何意如的言談聽個清清楚楚。

當聽明三少爺與鐘飛鴻竟是叔侄女關系之際,蕊兒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待到又聽得大太太最後這暗藏玄機的冷語,她更是渾身哆嗦,這工夫,她那有些搖擺的念頭,剎時便又轉向了六少爺那邊,哪裡還敢去趟大房的渾水。

且不說蕊兒如何在佛堂外膽顫心驚,便是佛堂內的鐘九,在聽到何意如這可開花不可結果的言語後,也愣怔了半晌,才默默點了點頭,卻又開口道:

“這法子雖是陰騖了些,卻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倒也罷了。只是你若要老三他們留在身邊,勢必就要讓他日後成為大房的執掌,總不能無權無勢,落到二房三房的下風去。可現下咱們方扶起了老七,偏他又幹得極好,如此下去,必將聲望過人,屆時你又將如何處置老七夫婦?”

何意如聽他此言,便不住點頭,道:

“我原也正要與你商談此事,因我早在泊春苑安插下人手,所以剛得了密報,似是老大手裡那祖傳秘方,現下便在老七夫婦手中。我因不想打草驚蛇,故而暫未動作,只等與你商議。現下鐘家這種狀態,你原是在外頭做大事之人,自是比我更有謀略,我倒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鐘九沉吟半晌,撚著胡須道:

“老七其人,雖不聲不響,卻極有成算。我原對他留意不多,但現下看來,倒怕是有養虎成患之嫌,日後必要尋出個治他的機會,斷不能常留身邊。只不過現下來看,二房三房都已經躍躍欲試,尤其是二房兄妹,據我暗中觀察,恐怕已耐不住勢頭,很快便要與你撕破面皮,所以這會子,倒還是先且利用老七為好,待他與老二老六鬥得三敗俱傷,咱們自然有收拾他的辦法。”

何意如聽他所言,便無聲地與他對視了一眼,兩個人的目光裡,已盡是心意互通的神情。

這日,從早上起來,便是一副黑雲壓境,山雨欲來之勢。

鐘家千好萬好,只是後宅的地勢略有些低,時常雨水過大之時,便會有院子裡的雨水倒灌進屋子的時候。

因此這日見有大雨之勢,各房各院便如同以往般,早早作了準備,備了沙袋等物,只是這雨,卻一直沒有來。

鐘九一大早便帶了收拾齊整的鐘飛鴻,陪著那醫生一齊趕到了鐘家。

鐘飛鴻在當家的爺爺向自己保證,不再攔阻她與鐘禮之事,並欲帶她去配合醫治鐘禮時,立即便有了精神,也恢複了飲食,只願自己這一去,能讓鐘禮從昏迷中醒來。

鐘家早傳遍了這個訊息,不同人等,各懷心事,倒都藉著關切之意,來到三少爺房中客廳守候。

那醫生便不許他人作陪,只帶了鐘飛鴻一人進到鐘禮的臥室。

何意如在外面坐立不安,便連蕊兒端來的清心安神湯都喝不下。一抬頭間,竟看到出門在外的六少爺鐘智進了門來。

原來鐘智此時剛剛回城,在進了宅門後,尚還未及休息,聽說鐘禮這裡的事情,他為人機變,處處逢迎,便撐著倦意跟著三太太一同過來探視。

蕊兒因見他忽然進門,端著安神湯的手便不禁一抖,倒險些將湯都灑了出來。

鐘智看在眼裡,便笑著上前道;“我在南邊呆了這一程子,都說廣州的湯水最好,我卻偏惦記著家裡的味道。大娘既喝不下去這湯,我剛進門,倒乏得很,便賞我喝了它罷。”

何意如自然點頭應允,鐘智便到蕊兒手上端了湯來,一接一送間,已在她雪白的腕子上摸了一把,遞了個曖昧的眼神過去。

何意如心神不寧,勉強和鐘九說了幾名閑話,忽然聽到裡面鐘飛鴻驚叫一聲,緊接著竟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