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瑩白如玉的手掌覆上了棕黑、粗糲的樹皮,摩挲著,任由那樹幹上的凹凸不平硌痛自己的掌心。女子輕聲呢喃著那首《桃夭》,描摹著那人曾經的樣子。

就是在這片桃林中,那人的笑靨燦若桃花,少年修俊的身形向著自己緩緩走來。她對著自己展顏,露齒,莞爾,那一剎那,落英繽紛,滿樹的桃花撲簌簌地飄落在她耀眼的紅色錦袍上,於是,紅者愈紅,豔者愈豔。

只是這樣,還不夠。

她又對著自己眨了眨眼,忽的一枝粉紅可愛的桃花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彷彿是從天而降的驚喜。

“卿卿,等你長大了,做我的妻子,可好?”

那時候的自己,早已經跟著夫子習學過《詩三百》,自然知道那首賀祝新娘的《桃夭》。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縱然知書達理,此情此景下也終究是害羞的。於是自己的臉頃刻間比那人的紅袍還要紅,接著便落荒而逃。

那人卻慌了手腳,閃身在自己的面前,攔著了去路,臉上都是驚慌失措的神色:“卿卿,你……你是不是生氣了?”

自己當時漲紅了面龐,咬著嘴唇,又是羞赧,又是擔心那人滿頭的熱汗會不會病了。

那人見自己不語,更急了,猛然間擁自己入懷:“卿卿你打我罵我都好,只要別生氣,氣壞了身子,我……我會心疼……”

小兒女的心思,最是難懂——

自己竟然莫名地湧上了酸澀與委屈,由著她環緊了自己初初萌芽的身子,淚珠兒卻一對對、一串串洇溼了她的紅袍,留下了斑斑紅痕,就像那人慌亂間不及鬆開的桃枝,擠壓在自己的素裙之上,成了桃夭的滴滴血淚。

瑟瑟寒風中,景硯覺得臉頰泛上了癢意。她知道,那是勁風在試圖吹乾她眸中流下的淚水。

她不去管那淚水,更不去管那風如何,她只凝著眼前的叢叢枯枝,痴然喃著:“你在怨我嗎?你怨我,這成片的桃林都化作了枯枝……你該當怨我的……十年,十年了,我都沒有勇氣來這裡……可是今日,我終於有資格來了……你在天有靈,可看到了?”

她一徑沉迷於自己的世界之中,卻急壞了旁人。

“主子穿得這樣單薄,怎麼成?”侍墨暗暗嘀咕著。之前她已經兩次試圖為景硯披上冬衣,都被景硯拒絕了,仍舊倔犟地穿著那件紅梅傲雪的舊衣衫。

秉筆心裡也急,可她是陪著景硯長大的,更加清楚景硯此刻的所思所想:“非攻”重回大周,當年的女刺客已死,先帝之仇得報,太后才有勇氣來到這思宸殿,祭奠先帝的英靈。

畢竟,這裡,是二人初初定情之所。

兩個人一路走下去,如何青梅竹馬,如何相濡以沫,又如何生離死別,秉筆是看得最清楚的。她凝著景硯日益瘦削的背影,也覺難過。

“魏總管,”秉筆悄悄地靠近默然立在後面的魏秦,壓低了聲音,“您看,主子這樣,咱們可怎麼勸勸啊?”

魏秦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溫言道:“姑娘且放寬心,老朽已經妥當安置了。”

太后還在寒風中對著桃樹的枯枝落淚,哪裡處置了?哪裡妥當了?

秉筆忍不住腹誹。

不容她細想,蕭蕭風中傳來景硯的聲音:“侍墨,備祭!秉筆,焚香!”

“……浮生若斯,倏忽蒼顏。離痕舊淚,尚染鮫綃……殘寒病酒,看朱成碧。故園桃夭,哀綿成殤……”

景硯哀婉、悽絕的聲音,如泣如訴,低徊在思宸殿隆冬時節的枯枝殘葉的桃林中。風瑟瑟,雪慼慼,不止在場之人,連並天與地都彷彿被她祭文中的悱惻淒涼所感染。此一瞬,天地同哀。

秉筆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痕,侍墨強壓下抽噎之聲,連魏秦都不復淡然,暈紅著眼眶徒留一聲嘆息。

駢文工整、莊雅,景硯卻是聲聲泣血。她一句一句,對著那天上的故人,腦中一幕幕劃過曾經過往的種種,心痛如絞。

她對著這一片桃林,她撫摩過印象中的那人為她摘過桃花的每一株桃樹,音聲愈發的顫抖、喑啞——

“……嗚呼!十年生死,黃泉碧落。皇天后土,斯人何在!”

那個“在”字甫一出口,景硯只覺得喉間一股腥甜湧了上來。

噗——

黑紫色的血漬,洇溼了面前的皚皚白雪。

所有的感覺,都在迅速地逃離她。一切都瞬間變得模糊而懵懂。

她聽到了侍女的驚呼,她看到了眼前飛轉的桃林枯枝,她感覺到了腳下溜過的冰雪……然而,這些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她和那個世界之間彷彿隔著許多層紗幕,穿不過,看不透。

她柔細的身體在風中無助地飄過,就像那年那日那人身邊的片片桃花——

是不是這樣飄著,飄著,就能飄到那人的身邊,那人的懷中?

景硯這樣痴然幻想著,唇角竟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

如此,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