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回響2

他沒有說話,亦沒有多看虞今朝一眼,只是沉默地接過飯菜,轉身回屋,虞今朝藉著這具身體的視線,悄然打量屋內。

一盞青燈幽幽燃著,映出斑駁發黃的牆壁,裂紋如蛛網般蔓延,一張簡陋的板床,一副搖搖欲墜的桌椅,便是這屋子的全部,冷風從漏風的窗欞灌入,夾雜著老鼠窸窣爬行的聲響,顯得格外悽涼。

這具身體並未離開,而是就著門邊坐下,靜靜等待著,祁天闕坐在桌旁,一口一口緩慢地吞嚥著那些難以下嚥的飯菜,動作機械而麻木,彷彿只是在完成一項任務。

時間在寂靜中緩緩流逝,虞今朝終於感覺到自己逐漸掌控了這具身體,與此同時,祁天闕也放下了碗筷。

“進來收了吧。”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像是被砂紙磨過,全然不似往日溫潤如玉的嗓音。

虞今朝起身,走到桌前收拾碗筷,就在她低頭整理時,餘光瞥見祁天闕忽然拿起桌上的小刀,毫不猶豫地朝手腕割去,她心頭一緊,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祁天闕歪頭看過來,有些目光有些詫異。

虞今朝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不妥,慌忙松開手,低頭繼續整理餐盤,指尖卻微微發顫,她回想起方才匆匆一瞥,祁天闕的手腕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傷痕,觸目驚心。

祁天闕並未停下動作,熟練地尋了一處尚未被割裂的面板,刀鋒輕輕劃過,鮮血順著傷口滴入小瓷瓶中。

“這些應該夠了。”他把瓷瓶遞給虞今朝。

虞今朝伸手去接,卻反被他抓住了手腕,祁天闕的目光驟然銳利,像是要看穿她的靈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虞今朝想要開口,卻感覺神魂傳來一陣微弱的抽離感,她只能避開他的目光,迅速奪過瓷瓶,端起餐盤匆匆離開。

走出院落許久,她才稍稍放鬆下來,低頭看著手中的瓷瓶,思緒翻湧。

她想起兩人被抓入極天域封印時,祁天闕曾給她看過的一些記憶片段——那時的影月狐族已被魔聖門囚禁,祁天闕不堪折磨,選擇了暫時的順從,被單獨關押在院落中,定期提供血液以供魔聖門研究影月狐族的精神力。

此刻的他,已經沒有了對生的希望。

虞今朝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思索著如今的現狀,按照這具身體的軌跡,將瓷瓶上交,她的身份卑微,是被魔聖門抓來的人族奴隸,並非天生殘疾,而是被毒啞以防洩密,而她,恰好被分配來照顧祁天闕。

魔聖門的奴隸不僅要伺候門人起居,每逢採買日更是要頂著晨露出發,這具身體的原主因略通文墨,成了固定的記賬人——這本是苦差,卻成了她唯一能觸碰外界的機會。

“邑女,滾起來!”天未破曉,木門便被踹得砰砰作響。

市集在薄霧中蘇醒,屠夫剁肉的悶響驚飛了簷下的麻雀,領頭人攥著清單穿梭在攤位間,虞今朝攥著錢袋緊隨其後,指尖有意無意地摩挲著銅錢邊緣的毛刺。

轉過拐角時,忽然有甜香味襲來,蒸籠掀開的剎那,玫瑰糕騰起的熱氣氤氳了半個街道。

恍惚間,她想起極天域中祁天闕的話——那段日子裡,有個人每日都會出現,給他帶去一些小玩意。

她心思微動,上前扯了扯領頭人的袖子,比劃著分頭採買更省時辰,她將銅板分半,選了清單上大部分的酒水調料。

烈性花雕報作三十年窖藏,花椒摻進三成次品,待日頭攀上旗杆時,她袖中已暗藏了不少銅板,一部分留著交差,剩下便是她能偷偷動用的錢財。

魔聖門的採買七日一次,她按照日子,選好了七件東西。

暮色四合,虞今朝貼著牆根潛行,尋到了祁天闕院外藏在爬山虎下的裂縫,她將玫瑰糕用油紙包好,塞了進去。

“嗒”小石子砸在青磚上。

門扉吱呀輕響,月光勾勒出祁天闕單薄的身影,他彎腰時衣擺掃過野草,腳上的鐵鏈在月光下泛著寒光,只見他將油紙包湊近鼻尖輕嗅,喉結滾動了一下。

窸窣聲忽然停了,夜風送來他沙啞的低語,“你是誰?”

虞今朝沒有回應,背靠斑駁的圍牆,聽著牆內傳來壓抑的吞嚥聲。

而後當第一聲抽泣撕破寂靜時,她仰頭望向天上的滿月,做出舉杯的動作——若是思念無法相見的,就將念頭寄給明月。

此後七日,裂縫裡時而塞進裹著艾草的香囊,時而藏著雕成小狐貍的桃木簪,當祁天闕再未開口也沒再哭過。

但虞今朝總能在清晨的裂縫處發現擦拭幹淨又漂亮的爬山虎葉子,葉脈上凝著未晞的露水,像是還有一絲生機。

直到差不多一個多月後,照例上街採買時,市集上多了一個雲遊商人,他走過許多地方,身上帶了很多有趣的話本。虞今朝選了幾本詩詞和話本帶走。

入夜,照常去給祁天闕送東西。

大概因為東西是書本,祁天闕取了之後在裂痕處坐了很久都沒有離開,枯瘦的指尖摩挲著書頁,忽而低笑出聲,“從前父親總逼我讀書,我卻覺得讀書沒用,有的沒的大道理一堆,聽得懂的人不講也懂,聽不懂的人讀了也是無用,可如今才知能讀書也是幸事。”

他回憶起往昔,回憶起再也回不去的家園,眼神黯下來,環顧這四方圍牆,他這一生,輾轉波折受盡苦楚,還能有機會見到書中所言的廣闊天地嗎?

正心中鬱結之時,忽然傳來樂聲。

雖然沒有笛子那般婉轉,卻也清脆動人,祁天闕聽不出來是什麼樂器演奏,但那曲子扣著他的心絃,讓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