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皇后靜靜坐著,抬手端起茶盞,輕輕啜了兩口茶,袖子垂落,露出腕上一隻翠色慾滴的翡翠鐲,那樣深沉濃郁的顏色,看得人格外心靜。

良久,馬皇后長長嘆了一聲:“綾兒,本宮自以為對你這個孫女還算了解,直到天幕曝光,本宮才發現自己看錯了你,原來你與本宮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哦?”

朱綾微微詫異地看著她,笑問:“那麼,您想象中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馬皇后沉靜道:“本宮想象中的朱綾是一個重情重義、愛憎分明的感性之人,可到現在本宮才明白,你看似感性,實則是最冷靜、最理性的。”

朱綾輕顰淺蹙,凝眸片刻:“感性與理性,就像冰與火是兩個矛盾極端,我怎麼就看似感性實則理性的?難不成,我對父母、四叔,還有皇奶奶你的感情都是假的?”

馬皇后道:“你的感情是真的,但感情這種東西,在你心裡從來不是第一位的,你也從來不會為情所困,為情所擾,這裡的情,包括親情、友情和愛情。”

她一字一句地說著,雙眼如燭火般,驟然間照亮了朱綾內心深處最黑暗、最不為人知的一面。

朱綾瞳孔一縮,嗤嗤笑道:“感情不是第一位,那您覺得在我心裡,什麼才是第一位的。”

馬皇后目光澄澈地望著她,字字鏗鏘道:“對於個人事業的追求、對於權力的渴望,才是你最在乎的。”

朱綾一瞬愣神,隨即啞然失笑:“是嗎?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是這種人?”

馬皇后道:“烏鴉落在豬身上,便看不到自己也是黑的,你太聰明瞭,太冷靜了,冷眼看著朝堂政治的波譎雲詭、勾心鬥角、齷齪骯髒,把別人看得太透,就往往看不清自己的內心,而你便是這種人。”

朱綾深吸一口氣,道:“您說我最冷靜、最理性,有什麼證據嗎?”

馬皇后笑了笑:“天幕曝光,人人都看到了你為母報仇的狠辣與瘋狂,但這樣的你,本宮卻看得很陌生。”

“陌生?”

朱綾不解:“為何?是我太狠了嗎?”

馬皇后搖頭:“不,你的狠辣,在本宮的意料之中,當看到未來藍氏被活活殉葬而死,本宮就知道朱家兒孫在劫難逃了。本宮之所以感到陌生,只是覺得以你這般重視親情,應該在第一時間將朱家人統統殺光才對,別人也許做不到,憑你的武功,根本沒人能夠阻擋。”

朱綾垂下眼瞼,沉默不言。

馬皇后繼續道:“本宮當時看到這一幕,心裡就覺得奇怪,這不像你的為人,似你這般敢作敢為,前腳有人對藍氏動手,後腳應該是你將那人送上西天才對。如此反常,背後肯定有原因,隨著盤點的深入,當朱棣曝光你這一局是一箭五雕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你,從來不是感情用事之人,相反比我們這些從元朝末年走過來,歷經無數風浪的老一輩還要理性冷靜,還會懂得分析利弊。”

她緩了一口氣,接著道:“要是本宮所料不差的話,當時的你是恨極了皇帝,但理智告訴你,若是直接將他一掌殺掉,後面出現的一系列連鎖反應,將會徹底打亂你的計劃,你在遼東這麼多年的辛苦耕耘也將付諸東流,所以皇帝不能死,至少是現在不能。”

“你帶著藍氏的屍體回遼東安葬,悲痛之餘,很快就想到,你可以利用生母之死大做文章,達成目的,實現自己長久以來的報復……”

朱綾聽到這裡,內心像是被毒蠍蟄了似的,面容驟然抽搐起來,怒道:“胡說!我愛我娘,我怎麼可能利用她?”

馬皇后道:“本宮從不懷疑你對藍氏的感情是假的,你愛你娘,但更愛你自己,本宮說得也許很殘忍,卻是最真實的人性,不然沒法解釋你後面一箭五雕的佈局。如果你的感情真的那麼純粹,早就把咱老朱家給屠戮殆盡了。”

朱綾張口結舌:“我……我……”

馬皇后溫言道:“綾兒,正視自己的內心吧,別自己欺騙自己了。”

朱綾彷彿被人扒個精光,渾身冷得發顫,雙眼佈滿了血絲與殺意。

馬皇后又道:“除了給生母報仇的一箭五雕,你皇爺爺死後,將他丟在皇陵地宮偏殿的角落裡,也暴露了你內心最真實的一面。”

朱綾幽幽道:“您說的沒錯,我看得清別人,唯獨看不清自己。皇奶奶,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可怕,您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怪物?”

馬皇后拿起銀鑲筷子,夾了一塊玉露團放在朱綾手邊的盤子上,柔聲道:“實話實說,若是天幕沒有曝光,本宮會覺得這樣的你很可怕,但看完對比盤點後,本宮非但沒有這種感覺,相反會羨慕你可以活得那樣通透灑脫。”

她嘆息如深秋的涼風,道:“咱們女人這輩子,恪守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父親的好女兒,丈夫的好妻子,兒子的好母親,卻唯獨不是自己。可你不一樣,無論再怎麼重視情感,自我始終都是第一位的。”

朱綾心頭震盪,似有驚雷一個又一個滾過。

神思矇昧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前世的自己,就是一個事業心極重,從不服輸,只要想就一定要做到的女強人。

穿越到大明王朝,生活環境變了,身份也變了,於是就告誡自己,一定要融入這個世界,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

很早之前,她對於自己的人生規劃,便是保住老爹朱標的性命,讓這位被無數明粉意難平的大明第一太子爺順利登上皇位。

只要朱標能夠上位成功,朱棣就不會造反,朱允炆也別想作妖。

而她作為朱標的長女,金枝玉葉,只要不作死,自然能富貴榮華一生。

無數穿越女想要的富貴平安,她幾乎唾手可得。

她從未想過,自己內心深處,對於事業的追求,對於權力的渴望,早已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