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雀上下撲稜翅膀,重重點頭。

白傲月又問:“是他將你變成這副樣子的?他封鎖了你的法力,你就不能及時地來告訴我?”

小花雀再次重重點頭,一頭栽到了她的手心中。

白傲月立刻沖到旁邊的房間一看,佈置一如從前,引溫泉水來築成的水池,還冒著白汽。

一切都給他準備好了。他為什麼要跑呢?白傲月心頭一顫:難道是我將他鎖了三天,他必須要去表演不可?這可糟了。我剛剛點了一鍵催生,想必産程已經發動了。

她立刻對小花雀道:“那我們趕緊去找他吧。我不能久離他的身邊,否則會出大事的。”

這次的表演地點是在海邊。長長的鐵鏈橋將觀眾與戲臺分隔開來,竟多了幾分海市蜃樓的神秘。唱的還是那一出《白蛇傳》。隨雲樂在上面揮汗如雨,目光所及都是為他鼓掌唱和的。

好不容易把師弟給壓了下去,怎能允許自己在生産過後又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到舞臺,再次被人鑽了空子。

他享受著觀眾的歡呼和鼓掌,目光再轉到第二排左側的時候,那個熟悉的位置向來是留給熟悉的人的,只是現在他卻沒有想到那個人會出現在這兒。

好戲剛開演沒多久,白傲月正用一種審視與故作嚴厲的目光望著他。

隨雲樂理虧,不由縮了下身子,腳後跟踩到了裙擺上,‘青蛇’眼疾手快在後面扶了他一把。

只是這身子一晃,卻覺得腹中的幾顆蛋又挪了位置,變得重新鬆散開來,牽著他五髒六腑都隱隱作痛。

“又來?”隨雲樂氣不過。上次就是這出《白蛇傳》,讓他大汗淋漓,險些花了妝。那次師弟在隔壁戲園與他公開叫板,難道他跟這出戲八字不合?

今日屬金,金克木。唉,出門前沒看黃歷,真的不太走運。

此時,他又向白傲月的方向望去。大概是不想叫人瞧出身份,她今天倒扮了一身男裝,青布衫、白紙扇,倒像是誰家的小公子似的。

她在那兒倒是又讓他安心幾分。橫豎這整出戲也不過一個時辰,下了臺,即使要生的話,白傲月在那兒他也不怕。

雖說師弟與他相爭,但也的確吸引了不少從前對隨雲樂不感興趣的人,也愛上了他的戲。如今,人氣更勝從前。

指尖劃過水袖時,絲綢涼意蛇一般鑽進骨髓。隨雲樂將後槽牙抵在”狠心的許郎”的唱詞裡,繡鞋尖點在青磚戲臺上,生生把宮縮的鈍痛碾成碎玉。臺下黑壓壓的人頭在他含淚的鳳眼裡流動。

”霎時魂飛魄散——”尾音被腹中抽搐絞著,隨雲樂感覺有千斤重的石碾正沿著恥骨往上碾。濃墨重彩的麵皮下,冷汗正順著脊溝浸透白素貞的月白褶子。他看見白傲月突然站起身,青布衫的褶皺蕩開。

她並沒有跟著群眾叫好,反而是很擔心地望著他。

她知道自己要生了?不會的,她應該不知道。

第二波劇痛來得像斷橋坍塌。隨雲樂的護甲深深掐進檀木椅背,戲腔裡混進真實的嗚咽。臺下起了騷動,白蛇的淚痕暈開胭脂,在繡著金線的衣襟上洇出血色牡丹。他數著先生跨過條凳的步數,卻在第七步時被翻湧的人潮笑鬧吞沒。

”莫怕。”隨雲樂對著虛空呢喃,不知是安撫腹中躁動的生命,還是那個被推搡到天邊的影子。雙膝砸在戲臺時,水袖纏住腳踝像白蟒最後的絞殺,發間點翠壓鬢簪斜斜墜落,在木板上敲出嬰兒啼哭般的清響。

腹中絞痛化作千軍萬馬的鐵蹄,隨在血泊中抓住幕布金線。視線被汗水醃得模糊時,恍惚看見青衫的一角正在臺柱後翻飛。

最後一波劇痛將他的身體折成驚蟄的蝦。隨雲樂咬住水袖金邊,戲臺樑柱上百年積灰簌簌而落,恍惚間他看見白素貞的魂魄從自己天靈蓋升起,而臺下早已空無一人——青布衫終究沒能擠過看客們獵奇的眼睛,就像許仙終究負了斷橋之約。

十二記檀板在脊椎上炸開,隨雲樂仰頭發出白素貞盜仙草時的鶴唳。劇痛恰逢唱至”水漫金山”的高腔,丹田震顫帶得聲腔泛起漣漪。他看見自己噴濺在幕布上的血點,竟與白素貞眉心硃砂痣一般明豔,戲中人的怨憎與孕夫的哀鳴在喉管裡熔化。

他嘗到了那盞雄黃酒的味道。腹中絞痛化作法海的金缽倒扣,五髒六腑皆成原形。繡鞋早不知甩到何處,裹著綾襪的腳趾摳住臺板縫隙,彷彿白蛇被鎮雷峰塔時嵌入青磚的鱗片。戲服束腰早被撐裂,金線牡丹在血色裡開得愈發妖異,像是要把幾百年功架悉數開敗在這灘血泊裡。

”她突然迸出小青的唸白,指尖在虛空抓撓的弧度正是劍指許仙的招式。許仙驚叫著按住他亂揮的手臂,那截皓腕上還纏著昨夜白傲月系的鴛鴦縧。

鼓點聲化作産道收縮的節律,隨雲樂在劇痛中竟精準踩著鑼經翻身。背脊砸在戲臺時驚起陳年灰塵,像極白素貞現原形時騰起的青煙。他忽然發狠咬住水袖,錦緞撕裂聲在滿堂叫好聲浪中,唯有她自己聽見骨縫裂開的脆響——那聲音與幼時師父打斷的梨木戒尺如此相似。

這一波過後,陣痛餘韻仍在腹腔回蕩,隨雲樂蜷縮成水漫金山的起式。戲衣上原本繡著鎮壓符咒的金線,此刻正勒進她脹痛的大腹。臺下某個醉漢突然高喊”好一條白蛇精”,鬨笑聲裡,他齒關打顫地念著許仙的戲詞:”縱是妖孽,怎敵這人間...人間...”

胎腹突然抽搐,隨雲樂在眩暈中看見自己變成雙面繡的戲偶。正面是鳳冠霞帔的白娘子,背面是血汙狼藉的産夫,金絲銀線正將兩個身影密密縫合。

戲臺縫隙滲下的血滴在青磚上連成一線,每記宮縮殘餘的疼痛都精準卡在板眼。

快了,就快唱完了……

他只能一再這般吊住自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