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年號之後的六月中旬,北方仍舊處於日頭多過雨水的時候,上谷郡沮陽城內外在十餘年中變得四通八達,來往的商人在這個季節跑的最勤,南來北往的商隊暢通無阻,拉載貨物的轅車從未空下來,不是牛羊皮毛就是販到北地的南方稻米,同時也流通來自各州的見聞、訊息。毗鄰道路的是忙活在田地裡的農人,再過兩三月,該是可以收穫了,除去上繳的,剩下的還能在城中置換些錢帛,將家裡婆娘、孩子養的白胖一些。

農人放下農具,直起腰讓涼風吹過頸脖時,他笑眯眯的望著走過道路的鄉鄰,對方牽著一雙兒女趕著清晨的日頭還不毒辣去往城裡,孩子歡快的跑前跑後,遇到商隊還揚著小手與人打招呼。這一切不僅僅只是農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踏實和溫暖。

沐著陽光的樹葉,在城外卸了貨物的商隊,陸續給主家打聲招呼,走進了城門,熙熙攘攘的長街具有了大城的氣勢,街邊的商販揭開了蒸籠、簷下開啟門做生意的商鋪、招呼過往行人的酒肆夥計,都在這片天空充斥著生活的市井氣息。

酒肆、食肆中文人雅客、遊俠豪紳談起最多的還是晉王登基稱帝的訊息,如今的上谷郡沮陽城隱隱被稱為龍興之地,又扼制草原、中原、遼東的商貿,搬來這邊定居的人也愈發多了起來,就連一些原本瞧不上北地貧瘠的南邊的豪族世家,也在這邊置下宅子,偶爾過來居住一段日子,也算得上悠閒。

畢竟如今戰事已經停息,幽、冀、中原各州已經連成一片,官府騰出手治理地方匪患也明顯改善許多,南來北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其中,還有一部分寒門子弟讀書有成後,來到北地謀取官職,事實上,北地原先的錄取制度並沒有因為公孫止登基後而沿用許都那一套,仍舊我行我素的將寒門子弟下方基層,也或遣去西域、遼東、散落的鮮卑部落裡教習文字、漢話,考察圓滿後,再進入官衙成為官吏階層,想要升遷,就要拿出更好的政績來,才有機會出任縣令、縣丞之類的職務。

公孫止稱帝南下之後,公孫正已經從學習政務,轉而開始親自批閱處理北地政事,從起初的手忙腳亂、猶豫不決,再到王烈、邴原、李儒等人從旁指點,漸漸適應下來,兩個月下來,原本圓潤的臉,消瘦了一些,但也精神堅毅,下頷蓄起了些許鬍渣,令其顯得沉穩許多。

“也不知江東那邊戰事如何。”

車轅從府衙駛出,處理政務至半夜,湊合睡了一覺,卯時三刻,才與東方鈺一起乘車回府,公孫正臉上多少有些疲態,望著車簾外來去的行人,笑著說道:“說起來,最近拜訪我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不知哪裡找來的關係,想要混一官半職。”

“這樣的人往後多了去,你將來可是太子了啊。”

東方鈺說笑著,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陰鬱的目光劃過掀起的簾角,看了一眼過去的酒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不僅僅有來拉關係,看來也有想要天下揚名。”

“嗯?”

“那家酒肆,每次都有一個人坐在那裡。”東方鈺端起清水喝了一口,“只是每天換一身行頭,細細算來,也有十幾日了,這般風雨無阻每日等在觀察我們,看來所圖不小。”

“那就用父親教我的,賣個破綻,引蛇出洞吧,我也想知道,孤身一人犯險行刺,到底是為了什麼。”公孫正說完這句,朝外面喚了一聲:“祝統領。”

騎黑色戰馬,著皮甲青衫,提一杆大槍的騎士靠近來時,東方鈺小聲將發現的事告知他,前者目光銳利起來,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輕聲笑了一下:“當自己是韓統領。”隨即,也不看後面的酒肆,還未拐過前面的街口,就帶著大部分侍衛像是有要事,急匆匆的從另一邊離開。

同一時刻。

酒肆靠街邊的位置,一道身影放下酒觴,看到過去的隊伍大部分侍衛離開去往別的方向,眉頭緊鎖了片刻,還是結了酒錢,一把取過靠在邊上的鐵槍,走了出去。然而拐過街角的一瞬,視野在前方展開,原本離開的隊伍排在街道中間,十餘名侍衛拔刀持槍一字排開。

“果然敢跟來。”東方鈺擎劍走下車攆。

那人橫槍站在原地愣了一下,急忙轉身要離開,晨光透過樹枝,斑駁照在地上的一瞬,遠處一支羽箭呯的釘在他挪動的腳邊,離去的三十多人,又轉了回來,將後路堵上,就聽祝公道的聲音:“把他拿下——”

長街上,一片片刀光拔出鞘來。

“祝統領,且慢。”也在此時,公孫正走出車廂,跳下馬車後走到一眾護衛前面,朝對方拱了拱手:“這位壯士,我有一事不明,為何要來行刺於我?”

那人餘光瞄了瞄後側那名持槍的青衫男子,僅從對方的動作姿態上,武藝怕已經在他之上了,原本想要逃離的腳步駐在原地不動,看到下車,頗有禮節的公孫正,他還是拱了拱手:“天地不公,自然有人行俠仗義。”

“你們是如何發現我的?”前話剛說完,他又追問了一句。

東方鈺見合圍之勢已成,也不擔心對方能突破這些白狼神教教兵的包圍,一邊將劍插回鞘內,一邊回到公孫正身後站定,“你才出師不久,連遊俠都算不上,藏形不藏身的道理也不懂,如何能瞞得住我等。更何況你後側那位,當年在北方綠林可是有名的遊俠,祝公道。說吧,你受何人指派而來。”

“不知道什麼綠林,也不是什麼遊俠。”那人深吸了一口氣,目光只看著人群前方的公孫正,“更不是功名利祿跑來這裡行刺,只是為我家父、母親…….”

他說到這裡話語漸有些激動,腳忍不住踏出了半步,惹得四周侍衛嘩的齊齊舉刀,氣氛變得肅殺。公孫正抬手讓他們不要緊張後,方才詢問對方:“這位壯士的意思,是正的父親殺了你父母?”

“哈哈哈哈,不是他還有誰?!”男子呯的將長槍拄響在地上,咬牙切齒的擠出聲音:“當年我父親乃是雁門郡太守郭蘊。而你父親不過一個馬賊!他帶著人溜進城裡,夜襲了府邸,將我父親殺死,累的我母親帶著我躲到幽州偏僻的鄉下苟延殘喘——”

所有人視線之中,公孫正沉默了一陣,陡然向激動的男子拱手躬身下去,這才周圍甚至那人也都怔了一下,他吼道:“虛情假意!”

“並非如此,實乃正代父親向你和你母親賠罪。”公孫正面色肅穆,語氣誠懇沒有譏諷的意味,“當年父親之事,我從母親那裡聽過一些,但也只為父親向你和你母親賠罪。”

“你的意思,我父親死有餘辜?!”

公孫正搖了搖頭,“郭太守治理一方,清剿匪類是職責所在,而我父親當年也是草原最大的馬賊之一,被剿也實屬正常,可官要殺賊,那賊為了活命,也要做垂死掙扎。換做壯士,你是否坐以待斃?”

“可我會走。”

“.…..但如果知道被人算計,作為馬賊若不報復回去,怎能服眾?而且你我的父親本就水火不容,立場不同,被殺了,就像下棋一般輸了,只不過這裡輸了,就是丟掉性命。”

不等對方反駁,公孫正的聲音持續。

“設想,那日若是我父親報復不成,反被你父親殺了,你也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賊子死有餘辜?這當中本就是那命來搏的。”

“可我父親是官,是太守!”那人吼了出來。

公孫正揮開寬袖,聲音也拔高:“誰規定只能官殺賊,賊就只能被殺——”

聲音響徹這條街道,被阻隔在兩邊的行人、車輛不少人踮起腳,伸長脖子朝這邊望過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維持治安的差役過來,也都被一名侍衛丟去一枚令牌,嚇得趕緊幫忙阻攔過往的行人。

街道上安靜了片刻,公孫正語氣稍緩:“所以,我只向你母親,和你這些年受的苦賠罪”隨後,他揮了揮手:“我知道壯士對於這些話,並不願意聽進去,既然你來了,那好……”

說著,公孫正拂了拂衣袍,將腰間佩劍解了下來,遞給滿臉疑惑的東方鈺,便是大步走到對方三步距離停下,深吸了口氣,“我就站在這裡,手無寸鐵,你來殺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