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入宮那會,宮裡年輕些的妃嬪怕是還未出生。她比康熙大兩歲,年輕時候不覺有什麼,隨著年紀漸長,深有力不從心之感。眼望著宮裡的女人去了一輪又來一輪,死的死,病的病,入冷宮的入冷宮,卻永遠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娉婷而立,等候採擷。

年輕時嬌嫩純靜,容妃抗拒不了康熙的柔情。生下榮憲公主的時候,她尚未覺得灰心,畢竟年輕,康熙念著舊情,對她恩寵頗多。後來得了胤祉,以為終身有了倚靠,以為自己終於能在人前挺直腰背,到最後,卻是徹底的心如死灰了。

原來世上沒有什麼是可以倚靠的,即便是丈夫,即便是兒子。

早些年,宮裡妃嬪甚少,江妃還未入宮,皇后不得寵愛,容妃的鐘粹宮是皇帝去得最多的地方。她會親自煲湯煮飯,每日都要備一樣皇帝愛吃的菜在廚房。直到有一天,她發現皇帝居然能吃辣了,而且是因為江妃愛食辣的緣故,心底頓生疼惜。

她疼惜的是自己,那幾年她顧著皇帝的口味,沒吃過一道自己喜歡的菜。

她把皇帝的口味當成是自己的口味,或者說,她想要和皇帝一樣的口味。江妃的出現,讓她意識到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一個男人,如果心裡真的有你,一定不會強求你吃他同樣的菜譜。她恨過江妃,但恨,如果沒有建立在愛的基礎上,便也不能稱之為恨。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不在乎皇帝的口味,不會心心念唸的記著他愛吃的菜譜,於是便也忘記了自己要恨江妃。

她誰都不恨,她的心早已被碾成了死灰。

當容妃望見良嬪腮邊真摯的淚水,心裡遽然一緊,憶起舊時自己在深夜痛哭,未覺得悲慼,反甚覺愚蠢。那個男人,他負過的女子,他幾輩子都還不清。誰也不必,為了他去傷心。

她憐惜的拍拍良嬪的手背,像是在安撫逝去的自己,聲音輕輕的劃過耳廓,“世上最不值當的事,便是為了一個男人去傷心。你即便肝腸寸斷,他也不會多瞧你一眼。”

回到鍾粹宮,容妃已是累極了,她歪在炕上,定定望著窗外呼嘯而起的北風,枝葉胡亂的在空中起舞,天地的一切都變成灰黃、暗沉。胤祉領著媳婦兒過來請安,容妃道:“老三呀,我想吃外街巷口的煎餅果子,你明兒給我送兩個入宮如何?”

“額娘怎會想起吃那個?讓廚子給你做唄...”胤祉道。

三福晉乃名門閨秀董鄂氏,她在容妃跟前極為乖順,笑道:“做煎餅果子沒什麼難的,若額娘不嫌棄,我明兒入宮親自為您做一些可好?”容妃對媳婦兒亦很疼愛,溫和道:“我不是嫌棄你,只是想念宮外的味道罷。”她笑容悽婉,叫胤祉看不懂。

容妃記得那一年,她被宣召入宮為庶妃,馬車經過外街巷口時,她乍然聽見小販的呦呵聲“賣煎餅果子囉!又香又脆的煎餅果子囉!”她那時才十幾歲,她甚至都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十五歲還是十六歲,或者壓根就只有十四歲,她唯一記得的是車簾揚起時,從窗外飄進的煎餅香,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而車窗外來來往往的人潮,都是最幸福的人們。

她曾經渴望那種世俗的簡單的快樂,她也曾對後宮的權勢皇帝的恩寵有過貪戀,但最終,所有的一切都在時光中磨成了一塊圓潤的卵石,隨波而流,再也沒有稜角。

康熙三十一年的除夕,因太皇太后喪期未過,一切刪繁就簡,連家宴都省了。容妃與德貴嬪同住在永和宮,兩人湊在一起過年。晨起胤祉與董鄂氏入宮請安,德貴嬪在院中撞見二人,笑道:“你們小夫妻真是和睦,來來往往的都是兩人一起,真好。”

董鄂氏給德貴嬪行了一禮,笑問:“四阿哥呢?可在您屋裡?我給他備了點薄禮,一直沒機會給他。”胤祉在旁邊幫襯著說話,兩夫妻一唱一和,他道:“前幾日找他喝酒,他也推辭說公務繁忙,現在都過年了,總該一起喝兩盅了。”

德貴嬪流露出一絲苦澀,慌忙掩去,“胤禛這孩子辦事嚴謹,也不知道人情禮節,勞煩三阿哥平素多多照顧他。”胤祉忙道:“德娘娘客氣了,胤禛是我的弟弟,照顧是應當的。”

入了殿,胤祉鼻尖一哂,“什麼辦事嚴謹,不知道人情禮節,分明是仗著自己曾是孝昭仁皇后的養子,處處高看自己一等罷!連親額娘這兒都不顧,跑去惠妃那請安了,虧德娘娘捱得住!你給他備了禮物?誰讓你備的?”他衝董鄂氏板臉,唬得董鄂氏忙賠笑說:“爺的幾兄弟都預備了,總不能獨獨他一人不給。”

容妃在裡殿聽見兩人說話,輕斥了胤祉一句,“別對你媳婦兒發脾氣,她做得很妥帖!我覺得沒有一點兒過錯。”又問:“可去皇后跟前請過安了?”

“去了。”胤祉不懷好氣的答,又問:“皇后與江妃又怎麼了?宮女們都在議論呢。”

“宮裡的事也甭管!”容妃道,“尤其是事關江妃,你定要離得遠遠兒。”胤祉不明白額孃的話,江妃雖然是妃子,深得聖寵,但畢竟只是一個漢女,能強到哪兒去?但他懶得和容妃多說,怏怏往榻上一趟,朝宮女招手,“來,給爺捶捶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