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妡沒想到會撞見康熙。被迫入宮後,她行走於坤寧宮、延禧宮、鍾粹宮,為皇后、惠妃、容妃祛紋消皺。惠妃生有皇長子胤褆,恩寵綿長,卻甚少有機會侍寢。容妃生二公主後,斂性向佛,皇帝幾乎未曾進出鍾粹宮。時至今年,皇后有孕後,慕容妡在惠妃的舉薦下,偶爾能被皇后召見,但從未因此撞見皇帝。她剋制著滿腔的滅族之恨,卑躬屈膝,對著自己的殺父仇人行禮,“奴婢叩見皇上,叩見江貴嬪娘娘。”

蓅煙假意輕咳了兩聲,埋怨的瞪了若湘一眼,若湘不解何故,一臉惘然。

康熙看著主僕倆擠眉弄眼的,已然猜到其中緣故,他眉眼含著笑,隔著珠簾端坐炕邊,默默然吃茶看書。珠簾迎風脆響,蓅煙的聲音輕輕柔柔,她說:“你同我進裡殿。”說完,親熱的拉住慕容妡的手走進寢殿,轉入換衣的屏風後。她沒敢解開胸口的衣釦,只是小心撩起肚子上的衣襬,“好多妊娠紋,能消平嗎?聽裁衣的嬤嬤說,你是御醫院最厲害的宮女呢。”

“娘娘謬讚了。”慕容妡為了掩飾眼中的恨意,低垂著眼眸,冷漠淡然的用指尖撫摸著蓅煙肚皮上的妊娠紋,稍一會,便替蓅煙整理好衣衫,“奴婢先回去為您調製藥膏,每個人的體質不一樣,治療的藥膏也不一樣。”

蓅煙點點頭,“辛苦你。”

慕容妡稍稍一愣,入宮以來,還沒有人對她說過“辛苦”二字。從滇西到京城,從幸福的族長之女到滿族滅門的孤女,她把淚水都流盡了,亦無人同她提一句“辛苦”。

忍耐、抗爭、報仇是她的命運,沒什麼好抱怨的。

她幾欲垂淚,眼圈兒紅通通的,越發把臉埋得深了,“娘娘客氣,奴婢不敢辛苦。”她確實不敢辛苦,整個木姓一族只剩她一個孤女,她的生命是無數人的鮮血換取的,她有什麼資格辛苦?轉身之時,她抬頭看向康熙,她看見他笑問:“如何?”

話裡沒有問誰,也沒有問什麼,只是問了一個“如何”。

蓅煙隨口應道:“沒事,慕容醫女會給我調製藥膏。”廳裡傳來嬰兒啼哭之聲,葉嬤嬤抱著胤曦走過來,福身道:“主子,該給曦公主餵奶了。”蓅煙順勢抱過胤曦,在懷裡輕哄著,對慕容妡道:“你把藥膏調製好了,無論何時都只管來。”

“是。”慕容妡答應著後退,餘光裡看見康熙丟開書冊,從偏廳中走來。他滿臉的笑容,沒有一絲暴戾嗜血的味道,反而滿身的平和寬厚。他徐徐到了近處,一手攬住蓅煙,一手去逗弄稚女,“小東西就知道吃奶,半會功夫就餓了,皇阿瑪給你找兩個奶媽讓你吃個飽好不好?”——那模樣兒,與慕容妡舊時家中父親逗弄小弟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她痛苦的甩了甩頭,快步退下。

蓅煙解開衣釦給胤曦餵奶,“我可不允奶媽子喂她,我的孩子我當然要自己喂。”康熙無語的笑了笑,“你呀,該堅持的不能堅持,不該堅持的又跟朕犟...”蓅煙拿手肘抵他的腰,“我怎麼不能堅持了?又怎麼犟了?你倒是說清楚!”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並沒有當真生氣,鬧著鬧著,語氣裡已經飽含了笑意。

康熙一把從身後抱住她,低頭正好可見胤曦吃奶的樣子。胤曦也知道阿瑪額娘在說笑,掛著淚珠的小眼睛勉力的撕扯開一條縫隙,圓鼓鼓的盯著康熙看,還時不時的手舞足蹈。

“我覺得胤曦與胤褆長得好像,眉毛、眼睛、鼻子都像。”蓅煙笑道。

“呵。”康熙得意,“都是朕的孩子,當然長得像。”

夜裡,康熙難得能陪蓅煙用晚點,他只吃了兩碗養生粥,倒眼瞧著蓅煙吞下兩大碗飯後,又吃下一大塊牛肉。康熙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蓅煙碗裡,“多食果蔬。”

“肉比較合我胃口。明天...”蓅煙說著,眼睛裡突然放出光芒,還沒開口,康熙就猜到她腦子裡的念頭,打斷道:“明天不許吃火鍋,這麼熱的天,會吃出毛病。”

光芒瞬間熄滅,蓅煙氣鼓鼓的,“我怎麼沒有一點人身自由?吃什麼你也要管?”他要管大清的江山,還要管她吃瓜吃果的瑣事,也是真累。

康熙不理她,埋頭喝粥。

反正他說的話,只她一人敢違背,至於那些做菜的做飯的,到頭還是聽康熙的。

蓅煙同學確實沒有人身自由。

夏末的夜半已有寒意,蓅煙在睡夢中聽見胤曦的哭聲,猛然驚醒過來,又往康熙腿上踢了幾腳,“曦兒在哭,你陪我去看看。”周圍黑乎乎的,她怕得要死。

康熙才睡著沒有多久,他看了半宿的摺子,好不容易才安寢,若擱在乾清宮,就算天塌下來了,孫國安也沒膽子喚醒皇帝的。這也是後宮要設立阿哥所、公主所的原因,倘使每個妃子都要自己養育子嗣,那必然不利於侍奉皇帝,也會影響皇帝作息。

康熙睡意朦朧,光著腳下床點燃燭火,蓅煙披著薄衫起身,大步往外走。康熙慢吞吞的隨在身後,隨口喚道:“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