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了?”關舒怡冷笑一聲:“不覺得太晚了一點嗎?”

從心底滲出的寒意逐漸爬滿了他的身體。楚泉牙齒直打顫,他冷得抱住雙臂,然後把頭埋了進去。房間裡的空氣似乎在迅速流失,他瀕死一般喘息著。一隻長著尖利指甲的手刺破胸膛,握住了他的心髒,然後用力一捏,把它變成了一團模糊的血肉。

那無法抵擋的過去已經洶湧而來,它們和無數個夢境重疊,接著被命運之神溫柔地拂去霧氣和灰塵,一點點地露出鮮活的本來面目。

是的,明明就是他,怎麼會沒想起來呢?第一次見面,關千越就問“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從片場回來,關千越說起他曾找一個人找了很多年,還有在醫院,當楚泉提起自己尾隨父親去洛杉磯時見到了弟弟,關千越問他“還有嗎”。有許多次機會,有許多個暗示,楚泉卻一次次和模糊的念頭擦肩而過,然後一點點地澆滅了關千越的期待。

那個出現在他夢裡的身影,此刻如摩西分海一般分開朦朧的霧氣,露出無比熟悉的五官。他朝楚泉微笑著,十年前和十年後並沒有太大區別,目光依然清亮,笑容依然燦爛。他,他們,湊近他,驚喜地說:“嘿,你嘴角上有顆痣呢。”

楚泉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等他從那刺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痛苦中恢複過來,關舒怡已經離開了。

午後的陽光明亮而不刺眼,微風吹得窗臺上的文竹輕輕地顫。淺綠色的窗簾上下鼓動著,掀起小小的、如波浪般的起伏。楚泉想起關千越喜歡這樣的景象,他從不愛把窗簾整齊地攏住系緊,只等著溫柔的風將他吹成各式各樣的形狀。

楚泉覺得自己也像那塊不夠厚重的布料,急著去追尋他的風。

他給關千越打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快要自動結束通話時,關千越接了。

“喂。”他的聲音聽起來不像離開時一樣憤怒,但卻滿是委屈和鬱悶。

楚泉不禁把聲音放得輕之又輕,像是生怕驚飛一隻小鳥:“你在哪裡?”

關千越沉默了一會,突然氣哼哼地說:“你不是說不幹涉我的私生活嗎?”

楚泉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聽起來鎮定自若:“是周揚在問你。”

關千越的呼吸聲消失了片刻,接著愈發粗重起來,他啞著嗓子說:“我討厭這個名字。”

楚泉笑了:“我也從來不喜歡。”

“不適合你。”

“我知道。”楚泉喉頭一梗,終於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關千越,對不起……”

“沒有什麼對不起。”關千越用手捂著眼睛,吸了吸鼻子:“我愛你,我就很高興。”

20

十年前,楚泉的母親生病,楚漢林回國探望。那時楚泉對父親的感覺很微妙,一方面怨恨他,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親近。

父子二人獨處時,總是各自低著頭沉默,然後尷尬地對視一眼,又別開頭。

那天醫生告訴楚泉病人可以出院了,他想通知楚漢林,找了好久,最後發現楚漢林在躲在樓梯間打電話。

他用非常親暱且寵愛的語氣,跟他的兒子聊天。楚泉偷聽了很久,原來是那個“小遠”要爸爸趕緊回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

楚泉做了他人生中最沖動最大膽的一件事。他本來是接受表哥的邀請要去紐約玩,卻臨時改了主意,跟楚漢林買了同一班飛機去洛杉磯。

溫若婷大病初癒,雖然對他突然把出行計劃提前而感到不解,但也沒制止。楚泉的外公外婆趕來照顧溫若婷,聽說楚泉要出國旅遊還挺支援:“出去玩玩挺好,這段時間照顧媽媽辛苦了。等會我給阿亮打個電話。”

“不用了,”楚泉說:“我自己聯系表哥。”

他偷偷地跟在楚漢林身後,幾經輾轉。當踏上異鄉的土地,那種無依無靠的感覺驟然加劇。尤其是在機場看見一個瘦高的男孩撲進楚漢林的懷裡高興地叫“dad”,而楚漢林親吻他的額頭時,他幾乎要被嫉妒奪去了理智。

楚明遠長得不像楚漢林,或許更多的遺傳了那個女人。楚泉緊緊抓著揹包的帶子,跟著他們去坐地鐵,因為買票耽擱了很久,再抬頭時那兩人已經消失不見。

楚泉異常無助,他的英語本就不甚流利,一緊張就更加磕巴。好在他偷聽時記下了學校的名字,鼓足勇氣問了一個看起來慈眉善目的大媽。好心的大媽把路線告訴了他,還幫他買了票。楚泉把書包背在身前,在地鐵上一直惴惴不安。周圍的老外多看他一眼,他立刻就警惕得像只豎起耳朵的兔子。

他跟著幾個學生混進了校園,在裡面遊蕩了半天,沒見到畢業典禮的影子,卻發現有人在賣面具。

楚泉第一次出國,看到新鮮事物還是很好奇,他站在幾步之外偷偷打量,心想他們就戴這個參加假面舞會嗎?金發姑娘注意到他,嘰裡咕嚕地說了一大堆,還沖楚泉招手示意。楚泉覺得不好意思,買了一個假面拿在手裡,抽出幾張面額不同的紙幣遞給對方,姑娘拿了一張,笑著對他說:“ are so cute.”

後來他又在校園裡轉了許久,見很多人都往一個方向走,便也隨大流跟了上去。

那是一座漂亮的建築物,穿著西裝和禮物裙的男孩女孩們魚貫而入。楚泉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服——這是他成人禮時母親送的禮物,因為聽說楚明遠要參加畢業典禮,他特意帶上了,沒想到派上了用場。

他向著禮堂走了幾步,突然發現有人在門口把守,顯然這是個非常正式的舞會,而他沒有入場券。楚泉捏著手裡不合時宜的假面,正想轉身離去,突然被人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罪魁禍首不停地說sorry,一雙指節分明的手將他扶了起來。楚泉抬起頭,看到一雙格外清亮真誠的黑眼睛,和一頭囂張的紅色頭發。

他心跳的頻率亂了,下意識地說了母語:“沒關系。”

對方一愣:“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