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離花珏的算命小攤子不算遠。花珏聽到外面來人時, 正和玄龍、小鳳凰一起待在自己的小棚子裡, 輕聲討論著彼此對近日這些事的一些猜測與打算。今天輪到花大寶和無眉看家,他們兩個便沒有跟來。

外面風大,花珏先是看見了一個崩裂破舊、沾滿了泥灰的柺杖, 而後才看見一個滿頭銀發的佝僂老人, 有些侷促地敲了敲門,又想用手將垂在人臉上的布幔拿開, 但老人家身體不便, 幾番抬手, 也只能顫顫巍巍地將它剝離片刻, 一會兒後便又滑了下來,顯出幾分滑稽。

花珏看得心酸, 趕上去幫忙撩起布幔,再攙扶著她慢慢進來,小聲問道:“婆婆, 來算命麼?”

一旁的玄龍也認出了眼前人便是姚非夢的母親, 那天他們前去姚非夢舊日住處時,一行人都沒有開口,唯獨他出了聲。他為避免引起姚大嬸猜疑, 這便徑直化成了龍形, 悄無聲息地高踞在一邊的破書架上, 低頭看著花珏將老人慢慢攙扶進來,請她落座。

所謂柳暗花明,大概便是這樣。花珏正愁著要怎麼引姚大嬸進入判官筆的夢境, 對方反而主動找上了門。

他給姚大嬸倒了一杯熱茶,認真問道:“婆婆,是做了什麼夢要解呢?”

老人道:“我夢見了我兒子。”

說完這句話後,老人停了停,渾濁的眼神四下轉了一圈兒,似乎是要確認花珏在哪裡。花珏趕緊道:“我聽著,您講罷。”

老人這才繼續說下去:“我兒子……年輕人,你有所不知,他若是能活到現在,他的兒子也應當有你這般大了罷。這麼多年了,我六十二,他還是十六歲,當年是患了傷寒死的。他的名字是非夢,當時一個老半仙跟我說,我家孩子是個小謫仙,從黃粱夢裡的神仙山下來的,我便給他取了這麼個名字,意思便是不像那個故事裡一樣,圖個吉利,平安順遂。他性情好,課業也好……就是命短了些,噯,人老了記性不好,多說了,小先生勿要怪罪。我是夢見他回來找我了。”

花珏靜靜聽著。老人顛三倒四地講,他倒是一一都記了下來,雖然語調並不悲慼,畢竟將近四五十年的時間過去,早便從當年的喪子的痛苦中解脫了出來,但母親畢竟是母親,提起孩子總是忍不住多講,跟外人獻寶似的說,那曾經是多好的一個孩子。

姚大嬸夢見的是她給自己的兒子送葬的當夜,合棺入土,她的兒子面色蒼白,瘦得像一根冬日的枯蘆葦杆。這個夢她多年不曾做了,已經模糊了的兒子的面容卻突然清晰起來,夢裡的姚非夢只像是睡著了,等她徘徊在墳前久久不去之時,反反複複地叫她:“娘親,你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娘親,兒子冷。兒子不想死。”

老人搓動了一下幹燥枯黃的手,開口問:“我兒是不是,在地府受了什麼委屈?我也是快進棺材的年歲了,想不到還能夢到我兒,先生,你能否說說,這是什麼預兆?”

她的問話幾乎有些惶恐了,花珏趕緊安慰道:“夢見送子入土,這是大——”說到一半,他才想起來要做什麼事,硬生生地收回了話頭:“婆婆,您這個夢我大約要仔細瞧一瞧,施展一些小法術。能否勞您給我一滴血,讓我種下親子血引,好看看這其中的關聯?”

花珏從沒這麼騙過人,一番話只差說得結結巴巴。好在姚大嬸不疑有他,讓花珏拿出一根銀針,在手掌某個穴位出輕輕紮了一下,滲出一些微毫的血跡。花珏拿草紙仔仔細細揩拭幹淨,而後低聲道:“對不起。”

老人卻拘謹地笑了:“不疼,不妨事。”

花珏將草紙收好,接著之前的那番話說了下去:“夢見送子入棺,是大吉大成之兆,只是如果您的兒子當年身有寒疾,此番意象中便要打些折扣,由大吉轉為半兇。此夢與您的兒子並無關聯,按照您說的,他已經過世許多年,應當早已往生,所以不必擔憂。”

花珏摸出判官筆,寫了“平安”二字後捏在手裡,小心翼翼地道:“婆婆,要克此半兇也容易,我送你一張符紙,您只需要穩穩當當地揣在身邊,不要將其破壞了便好。此後您便可晚年無虞。”

姚大嬸卻搖了搖頭:“不用了,我這把老身子骨,半兇便半兇罷,早些入了土,省得旁人嫌棄。”

說著,她在花珏桌上放下一串吊錢,就要起身往回走。花珏無奈,抄起那吊錢便往回趕,跟在姚大神身邊道:“我這兒每天第一卦都不收錢,婆婆,您是今兒這邊的第一卦,這張符也不收錢,您便收下罷。”

老人不住道著“多謝”,將花珏拿來的東西都收進了袖中,卻一定要花珏收下一半的錢:“孩子,你這麼年輕便出來算卦做事,這是婆婆給的今年的壓歲錢,收好,啊。”

那叮囑溫柔的尾音讓花珏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不由得眼眶酸了酸,拗不過老人堅持,便收了一半,再慢慢地踱回小棚子裡。

玄龍從書架上下來,將草紙叼去了他面前,而後變回人形,握住他的手。

“別難過,你若是同情她晚年孤苦,等這件事過去之後,我們也可時常去看望她。”玄龍卻是曉得自己身邊人的心思,輕聲安慰道。

花珏點了點頭。

最初的目標已經完成,那麼便按照計劃走。花珏看著桌上沾著些許血沫的紙張,也如法炮製,往自己虎口紮了一針,擠出一小滴血液來。而後,他拉著玄龍的手,用判官筆蘸了清水,往那上面輕輕一點。

不消片刻,二人便跨進了姚大嬸的幻夢中,是姚非夢母親的一生。

花珏自從上回見過判官之後,便學會了控制幻境中時間流動的辦法。他像倒影子燈一樣,慢慢找著自己想看見的那些畫面,看見了一個普通女人的一生。

沒有護花道人那樣令人羨慕的、從容的過往,姚大嬸這一生很平淡。年輕時,聽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家中貧困,但也尚且能苦中作樂。幾年之後,姚大嬸懷了孕,男人卻死在一次洪水中,之後姚大嬸並未改嫁。

但這時的地方並不在江陵,花珏認不出來,只能猜測後來戰亂發生,是姚大嬸帶著腹中孩子來了江陵,這也證實了姚非夢是“黑戶”的記錄。

玄龍道:“可以往後一些,直接看姚非夢在的部分罷。”

花珏便順著他的話做了。

許多場景如同走馬燈似的飛快過去,周圍景象破敗不堪,花珏跟在玄龍後面走,若不是認出了不遠處的江口,他有點難以置信這是以前的江陵:“感覺這裡真老,是好多好多年以前呢。”

季節應當是春天。姚大嬸在屋裡忙碌,將油在鍋裡燒熱,炒出一盤金黃膨脹的雞蛋來,端去了桌上。門外忽而奔過來一個小小的孩子,揹著一個布縫的、洗的幹幹淨淨的書囊,進門便喚了一聲:“太太。”

花珏皺了皺眉:“太太?為什麼不叫娘親呢?”

玄龍道:“我以前看書,知道杭州那附近有幾個地方,將母親喚作太太。其他地方,許多人用這兩個字稱呼主家的媳婦,也有人將奶奶或者奶奶的祖輩叫做太太,他們大約是杭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