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是個先天啞, 一直到十歲都無比沉默, 曾經讓許多人扼腕嘆息。小孩子長到三四歲時便曉得往外跑,結交玩伴,每當他步入院中, 扒著門縫往外看時, 總要被奶奶拽回來,連嚇帶哄地告訴他:“囡囡, 這是要沒命的事啊!”

十歲前, 奶奶按照叫女孩子的叫法管他叫“阿囡”, 花珏懂事得早, 卻在極早的時候便曉得了自己是個男兒身,一直都在為此事疑惑, 他不曉得男和女究竟有什麼差別。等到他過了十歲,破天荒地能發出聲音、能伶俐地叫出“奶奶”二字後,花奶奶便不再這麼叫他了, 開始直呼他的大名。

十歲之後的第一天, 他是沒有朋友的,也沒有任何認識的人。花奶奶認為他一定憋壞了,趕著他出去玩, 小花珏出了院門, 面對著人來人往、車馬川流不息的街市巷口, 忽而停下了腳步。

他的確是憋壞了,可是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十年已經是如同墳墓一樣漫長的時光, 長得讓人絕望。他看書,曉得世上有種好吃的東西叫做糖葫蘆,俠客們少年時總愛吃它;他也曉得世上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可他不知道男人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書上不會告訴他這些東西,因為寫書的人想不到還會有這麼大的一個孩子,至今沒有見過真正的世界。

他出門第一眼,看見了比他、比瘦弱的花奶奶都要高得多的一個壯漢,當即嚇倒在地。

男人便要那麼高的嗎?

小花珏無所適從,他怕人。他沒有遵循奶奶的願望,出去結交幾個小夥伴,反而慢慢找去了山坡後的小樹林中,穿過一片小草地,那後面有一片漂亮的蘆葦叢。正值蘆花開放的時節,花珏沉迷在漫山遍野的青綠色中,在白絮飄飛的蘆葦叢中看得忘了神,等過了好久之後,他才發現蘆葦叢中央有個人影。

那人影是紅色的,模糊暗淡,並不清楚。有人在這裡,花珏便不能再安心走下去。他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下意識地不敢湊近,輕輕悄悄地背身走出了蘆葦蕩,而後邁開步子跑開了,跑回了家裡。

他對奶奶說:“我回來了。”

花奶奶道:“外面好玩嗎?”

小花珏點點頭,無比違心地說:“好玩。”小家夥一雙大眼睛眨了眨,面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眼裡卻突然滾出了幾滴豆大的淚。

短命,怕人,怕外物,怕鬼神。花珏骨子裡有這種畏懼,即便後來混跡於孩子堆裡,與花大寶一同稱霸江陵街頭,他也未能完全擺脫這樣的困境。如同蜉蝣朝生暮死,隨便什麼他看重的東西來壓一壓,都有可能將他碾碎。

現在想來,他十歲時頭一天見到的蘆葦蕩中的那個身影未必是人,小孩子尚且不能識別善惡,也不以惡意去首先揣測外物。如今的花珏若是見到同樣的場景,想必也會撒腿就跑,只不過跑路的理由不同些罷了。

花珏被小鳳凰一番話攪弄得心神不寧,心知自己這回算是真正玩脫了。他對小鳳凰撒了謊,昨夜玄龍望著他微笑,將他攬進懷中時,花珏便已察覺到了什麼。

自己動了情。

是色授魂與、情如倒懸的那種情,是成人後最清晰明瞭的綺念。

別人可以,但是他不可以。花珏腦海中有一根弦緊繃著,那條弦將他捆綁在漆黑的深潭中不見天日,他生長成一株脆弱飄搖的水草,一旦曝曬在陽光中便要化為齏粉,但現在有一條蠢龍拉扯著他,要他往岸上浮去。

也或許不是拉扯,只是順帶一提罷……第二世的人比起第一個,是不是也像是攀附寄生的水草呢?

花珏越想越覺得憋悶,他想去見見玄龍,最終又放棄了這個打算。尚且不是多麼深重的情感,只要能及時抽身,大約……便能過上同以前一樣的生活了罷。

花小先生開始意識到自己遇到的危機,決定退避三舍。他有意識地與玄龍錯開做事,玄龍吃飯,他睡覺,玄龍睡覺,他起身去鹿苑喂鳥。

心大的紫陽王沒瞧出什麼,只當自己在軍中呆慣了,作息時間自然與閑散慣了的花珏不同。他想寵著心上人,便不幹涉他的時間,全然沒想到花珏是在冷處理他,想要在這段時間中得到些許冷靜。

然而花珏也的確覺得,不見到玄龍,便沒那麼多不著邊際的想望。等到他覺得差不多的時候,花珏自認為已經心如止水,能將之前的忸怩與糾結當成一場空夢。在這樣的狀態下,幾天之後,他見了玄龍一面,與他共進晚餐。

玄龍依然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只皺眉批評他:“怎麼吃得這麼少?”

花珏面無表情:“我剛吃了點心,不餓。”

玄龍伸過來一隻手,將手掌貼在他的額角處探了探:“沒發燒,過來把這碗湯喝了。少貪零嘴多吃飯,聽話。”他本已用完了飯,這時候在飲茶,只等著看花珏吃完。

花珏猶豫了一會兒,挨著他坐下了,端起碗慢慢喝著。玄龍打量著他的臉色,感到了一股幽幽冷氣:“怎麼了,不開心?”

花珏想了想:“沒睡好。”

玄龍再給他揉了揉太陽穴。花珏僵了一下,沒出聲,聽見玄龍低聲道:“過幾天我會再出去一趟。”

花珏立刻不喝湯了,感覺自己終於要迎來暫時性的解脫,吐出胸中一口濁氣,努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期待:“去哪裡?”

玄龍用茶杯蓋慢悠悠地颳著碧綠的茶湯,將滾燙的霧氣撥開:“是陛下密令。”

花珏縮了回去:“哦……那我不問了。”

“是密令,但是可以跟家眷說。”玄龍偏頭對他一笑,笑容裡有些孩子氣:“附耳過來,我講給你聽。”

花珏一點也沒防備,老老實實湊了過去。玄龍放下茶杯,看著他把耳朵貼過來,順便就將人也拉進了懷裡,飛快地往他耳朵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這一口咬完,換成一個溫柔的吻,綿長地停在他頰邊。

“我怕我會想你。”玄龍道。

花珏強撐了數天的場面驟然崩塌,他慌亂地想找個地方扶一扶,雙手卻被玄龍握住。花珏一轉頭,對上的便是那雙熱切而溫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