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看了眼前人一眼, 再看了一眼, 滿心驚嘆,還有故舊重逢的激動與難安。若不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他恨不得撲上去摸一摸, 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還能遇見年少的桑先生, 花珏頭一次覺得這判官筆的幻夢總算還是有一點好處的。

少年人氣質出塵,渾身鋒芒毫不掩飾, 就像剛在火中淬出的刀刃, 晶瑩漂亮, 身後隱藏著炙熱的光芒。這樣的人若不是長久在軍中砥礪風塵, 而是去向京都內,同其他世家子弟一併出入, 想必家中門檻都要被狂熱的追隨者踩破。歲月寬待此人,即便是二十年後,花珏所見的桑先生亦與眼前人無大差別, 更不用說經歷風浪後自帶上五分從容氣質, 他少年時與青年時各有風韻,即便來日到老,也應當是個瀟灑的英俊老頭子。

花珏努力壓制著自己自然散發的花痴眼神, 受寵若驚地被桑先生領走了。桑意問他:“你現在可有去處?城中不安全, 你盡快回家的好。”

花珏無處可去, 身上更是一點錢都沒有。他想了半天後,忽而心裡一動,低聲道:“……有。”

“那麼, 我送你。”桑意將他帶到一邊,忽而想起什麼似的:“你先隨我來一個地方,等我片刻。”

花珏怕耽擱他的正事,一面又矛盾地想多瞅瞅這奇幻的場景,說不定此去便再也見不到了。正在他猶豫時,那邊桑意卻幹脆利落地截了附近官兵的一匹馬,要花珏也跟上來。

花珏不會騎馬,他找了一圈,管之前幫他說過話的那個老大爺借了一匹騾子,腆著臉對桑意道:“我騎這個。”

桑意:“……”

少年桑先生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最後決定不計較這麼多,領著他走去了茶館處。花珏明明比他大,卻像一個不知事的孩童一樣被帶去了目的地,一路走去,他恍然發現街面空空,茶館中亦被清了場,兩人被兩列兵士夾道歡迎,桑意目不斜視,花珏為了不丟先生的臉,也假裝看不見。

到了茶館底下,桑意不下馬,只給那門童道了聲:“跟少城主說一聲,今日我臨時有要事,便不出席了。”

“你要幹什麼?”門後傳出一聲清冷問候。

花珏屏住呼吸,激動地往後看去:不出意外,這聲音的主人便是江陵城主了。城主一向不茍言笑,花珏小時候好幾次興沖沖地闖進桑先生的臥房,結果沒找到人便被突然冒出來的城主提著領子丟了出去,這也是花珏一向怕他的原因。不知城主少年時會是個什麼模樣;花珏伸脖子看,見到門後走出一個一身整肅的年輕人,一身戎裝見客,年歲看著比桑先生稍大,一張麵皮板得跟冰棒兒似的,年紀輕輕便已經有了二十年後的風采。

花珏在內心感嘆道果然是三歲看老,想必城主牙牙學步時也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想想還有點可愛。

桑意道:“我送一位公子回家。他生得太好,今兒滿街都是土匪,想要將他搶回去當個壓寨。為除暴安良,我須得代您出面,親力親為,以彰顯城主愛民親名的德行,往後也會是一段佳話。怎麼樣,準假麼?”

花珏:“……”

少城主:“……“

桑先生嚴肅地伸手,往上指了指:“說起來,此事還與上面那位有些淵源,少城主今兒個也可旁敲側擊地問一問,如若對方品行不端,咱們作為地頭蛇,怎麼也不能讓這條強龍稱了霸王。您說,是不是這樣?”

花珏見到城主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是無奈:“準了,你趕快弄完了回來。”

桑意得令,立刻拽了花珏的馬扭頭狂奔,非常開心地偷來了這半日空閑。花珏與其說是被他送回家,不如說是被押著遊來逛去。

這時候的桑先生彷彿才有了些少年意趣。花珏一路看著他,見了什麼新奇的東西都要瞅一瞅,遇到了沒走過的新路都要探一探,卻好似是在軍營中被暗無天日地關了許多年,頭一回被放出來一樣。

花珏看著看著有點心疼,給少年桑先生推薦了幾個路邊攤,買回了大串糖葫蘆、煎餅餜子還有瓶裝的醃小蟹。兩人走走停停,邊走邊吃,桑意已然將他當成了一位大夥伴,絮絮叨叨跟他說了許多事。花珏邊聽邊笑,最後走到紫陽王府附近時,竟還有些捨不得分開了。

果然桑先生就是桑先生,花珏不管什麼時候遇到都很喜歡他。

王府前的人見了花珏,好似見了鬼一樣。府上匆匆湧出來一群人,吆喝著準備接鳳篁公子回來,花珏瞥了他們一眼,卻拉了桑先生走上了另一條小路,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奔了過去。

“怎麼回事?公子他去哪兒?同他在一起的人是誰?”

“小點聲!那位看服飾形容像是近日來的少城主身邊的人,惹不得,那個誰,跟上去瞧一瞧。”

“我的娘親喲!”被點名指派的那個人一拍大腿,愁眉苦臉:“你們不認得就算了,我也從寒鴉營出來的人,我會不知道麼!那人是老城主親自提拔的一位小公子,軍中職銜壓了一幹人,身手也十分了得,誰要是敢跟蹤他,不得被打廢了不可!”

林和淵問詢趕出來,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卻聽見了下人們的這些閑言碎語。他皺起眉頭:“姓桑的也來了?算了,不必跟了,此事定然有詐。”

花珏一介小倌,怎麼會跟那種人搭上關系?

他沒記錯的話,江陵老城主戎馬一生,性格冷酷,對膝下十幾個兒子算不得多好,卻獨寵一個外姓小子,將他過繼到膝下,連遺囑都只交與他一人保管。老城主逝世時,甚至也只有這少年侍奉身邊。當時正值戰時,若不是這少年封鎖了訊息,帳後替身發號施令,江浙一帶怕是要落入敵人手中,他也因以一戰成名。

有奪位的絕對資本卻沒那樣做,究竟是緩兵之計還是出自真心?聞得如今的少城主謝然不僅不處理這人,反而重任他為軍師,上上下下的人都覺得,這恐怕是養虎為患。江陵這塊肥肉……以後指不定是誰的呢。

這樣一看,花珏這人出現得實在莫名其妙了些,恐怕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