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傍晚,家家戶戶都吃過了晚飯,回屋休息了,城主府中也到了一天中最寂靜的時候。庭院和外室中,他並未尋到桑先生。

有下人告訴他:“桑先生同城主在書房,已經通報過了,您直接過去罷。”

花珏謝過了那人,輕手輕腳地尋到書房,敲了敲門。裡面的人輕輕咳嗽了一聲,示意他進來,花珏走進來帶上門,抬眼便見到桑先生了望過來,對他比了跟手指,示意他不要出聲。

房裡燃著爐火,十分溫暖。桑先生坐在坐榻上,肩膀上靠著一個人。江陵城主闔眼睡在他身邊,因為他的賬房先生身量要比他矮一些,桑意不得不繃直身體,挺直脊背,盡可能地讓他靠得不那麼累,手裡的動作也十分平緩,翻動書頁時幾乎不發出聲音。

他對花珏比了口型:“有什麼事情紙上說。”

花珏對眼前這一幕感到有些訝異,但還是老實閉了嘴,坐下來在紙上寫明瞭自己的來意,再將那顆舍利子推到桑先生面前。

桑意垂眼看了片刻,提筆寫道:“是北詔文,邊境與番邦接壤的一個小國中的文字。這種文字發源於雪山,傳說中鳳凰之子迦樓羅棲息的地方。難怪你不認識,洱海六詔早在十五年前便被打散了,現在的人甚少聽說過他們。”

花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在私塾中聽課的時光,不由得肅然起敬,認真看著。桑意繼續寫道:“這上面的字,正是‘鳳篁’二字,不知是否刻字有誤,寫成了竹皇篁。”

他將譯過來的字交給花珏看:

“鳳篁:焉有皮骨。”

“一隻鳳凰,哪裡來的皮肉骨相呢?這話聽著有些奇怪,你們這些玄之又玄的知識我不瞭解,但我想,這與佛門箴言有一些相近之處……它有些像是判詞。”

判詞?

花珏猛然反應過來,他終於知道了這枚舍利給他的熟悉感該歸於何處——它與他的判官筆是一類的,裡面蘊藏著不容置疑、不容更改的意圖,是淩駕於命盤與星儀之上的東西。平常的經文符咒,起首無一例外,需要參拜法王天人,請求上天庇佑。唯有這種不請神靈、不敬神靈的符咒,和他的信筆塗鴉是同一類的,不需要向外界借勢。

花珏盯著眼前這顆在屍油中浸泡成金色的舍利,有些茫然。

有什麼人,同他一樣擁有一支判官筆嗎?

他把那顆舍利子收回袖子裡,向桑先生道了謝,隨後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屋外的冷風吹得他靈臺通透,他一邊走一邊想著這回事,提燈拐過城主府的亭臺樓閣,準備回家。

就在他拐過一道彎時,他忽而瞥見牆頭有什麼影子動了動,接著,嘩啦一聲閃到了他面前。

花珏舉燈看去,險些嚇得魂飛魄散——燈影中顯出一張慘白畸形的臉,依稀見得是個人的樣子,眼仁卻大且黑,竟然看不見眼白部分,只是如同兩個黑洞戳在麵皮上。那人鼻樑是歪的,鼻尖尤其長,還帶出一張歪斜的嘴來,那張嘴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要破出一般,直愣愣地凸起一片白骨。

這個“人”歪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這張臉幾乎要貼到他面前,花珏長這麼大從沒跟這種東西貼得這麼近過,他幾乎嗅見了一絲腥臭的氣味。嘩啦一聲,他手裡的風燈碎裂,他渾身汗毛倒豎起,沒了命地撒腿往前沖去。

那東西就擋在他眼前,花珏險些嚇哭,所幸還記得自己家就在不遠處,家裡有條龍。驚慌失措中,他感覺自己撞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不敢想那是什麼,只能拼命往家裡跑,讓他更加害怕的是,他感覺那東西並沒有走,它跟了上來。

“嘲風!嘲風,嘲……”

花珏還沒喊完,便被一個人拉進了懷裡。熟悉的草木香撲面而來,玄龍被他撞得後退了幾步,一直推到庭院中,輕輕問他:“怎麼了?”

花珏有點語無倫次:“我見到,我見到……”還沒說完的時候,他便聽見身後乍起一陣異響,彷彿秋天落葉被掃到地面上的響動,直沖他而來。他立刻又嚇得不敢動了,聲音聽起來幾近崩潰:“它就在我後面!它它它……”

玄龍往院外看了一眼,接著低下頭,慢慢給他拍著背:“好了,沒事了,它進不來的。”

他像是哄一個孩子一樣:“別怕,沒事了,我在這裡。”

花珏在他的安撫下慢慢平靜下來,終於把氣捋順了。他覺得有些丟臉,其實若是放在平常,他不會被嚇成這樣,只是這回,那東西是突然竄出來跟他來了個臉貼臉,換了誰都會被嚇出病來。

玄龍見他沒事了,接著低聲道:“別害怕,它被擋在院子外面,我把它定住了,你要不要回頭看一看?”

花珏剛準備離開他的懷抱,立時又抓緊了他的袖子:“不……不要。”

身邊傳來花大寶幾聲貓叫,花珏用餘光瞥見了自家的胖頭貓優哉遊哉地從他腳邊走了過去,去院子外把什麼東西拖了進來。玄龍趁著他走神,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你看,你的貓都不怕。”

聽他這麼說了,花珏慢慢鎮靜下來,慢慢回頭看了一眼把自己嚇了個半死的東西——那是一隻鳥。

說是鳥並不準確,花珏剛剛見到的應當是它化形失敗的樣子,那張醜陋畸形的人臉與地上躺著的鳥對應了起來。它大約有二尺長,雪白的羽毛沾了泥土與灰塵,變得髒兮兮的。只看原型,它甚而還有幾分乖巧漂亮,只是從鳥喙邊緣起帶上寸許長的傷口,將它的頭毀得不成樣子。

玄龍道:“是妖。”

花珏膽子大了,蹲下去仔細看,邊看邊問玄龍道:“什麼妖?孔雀嗎?”

花珏沒見過孔雀,只聽說過有這麼大的鳥類存在,也不清楚孔雀到底長什麼樣子。玄龍咳嗽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自然:“這個麼,大約不是孔雀,而是……鳳凰。”

花珏陡然想起那顆舍利子,睜大眼睛:“鳳凰?龍鳳呈祥的那個鳳凰嗎?”

玄龍嚴肅地道:“不是,是鳳毛麟角的那個鳳。”說完,他生怕花珏誤會,又補充了一句:“我跟他們鳳凰族不熟,我只跟你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