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頭牌……”花珏有點訝異。他見到的鳳篁無論是人形還是原身都格外醜陋,無法讓人把它和風華絕代的青樓名妓聯系在一起。在他的認知裡,爺館子裡的人個個都漂亮出挑,若是頭牌……那樣多好看才行呢?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玄龍,比較了一下,試圖在心裡摸出個標準。玄龍應當是非常好看的了,不知道能不能把這條龍送到這裡掛名,也當個頭牌來貼補家用什麼的……片刻後他又想到了自己心中第一好看的桑先生,隨即趕緊把自己的胡思亂想壓了下去。

十九年前他還未出生,一直到現在也未曾參與這種場合,自然不曾聽說這些風月。他對歡館窯子的唯一印象,僅剩的便只有他們每逢春、夏、秋的“遛彎”時節,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去街上攬客,曾有個風塵女給過他一串糖畫。花珏還記得那個風塵女眉目稱不上多美——能跟著出來“遛彎”的妓,在歡館中的待遇也不會好。她厚重的妝容後面有著掩不去的疲憊,只有在望著花珏和他的一幹小夥伴的時候顯出了些動人顏色。

她或許想要個孩子罷?花珏想。

但他的小夥伴們都嫌妓 | 女碰過的東西髒,不由分說地把他手裡的糖畫打掉了,拉扯著他去了另一個地方玩耍,直到天黑才散去。花珏等到天黑之後,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白天的那條街上,來回找了好多遍才找到一根被踩得髒兮兮的竹簽子,一灘烏黑的糖渣。那時是夏日,糖畫已經化得沒有了,年幼的花珏舉著那根竹簽子尋到江陵樂坊門口,等了許久,踮腳在來去的人潮中辨認了許久,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對他施以善意的女人。他憋在心裡的那句感謝與道歉,也沒能說出口。

回家後他將這件事告訴了奶奶,奶奶只嘆了口氣,對他道:“以後遇見這樣的事,當下便要去做,別等得後悔。”每當花珏為旁人給自己、給其他人的惡意感到疑惑時,奶奶也便是這樣告訴他:“凡事無對錯,你沒有錯,旁人同樣沒有錯,問心無愧便好。”

後來,花珏被各路鬼怪嚇大了,長成了一個對諸事抱有戒備的人,也不知是他的福還是禍。

他走著神,忽而被玄龍扯了一下,轉頭看見身後的某個房間的門被吱呀一聲地緩緩推開,走出來一個他認識的人……不,兩個他認識的人,言談甚歡,舉止自如。在這種地方遇見他們,花珏好似見了鬼一樣。

花珏的視線在觸及他們的那一瞬間便收了回來,趕緊找了根柱子準備躲著,卻被玄龍一把抓了回去:“他們已經看見你了,躲也沒有用。”

另一邊,江陵城主與他的賬房先生停下腳步,齊齊望了過來。

花珏被玄龍拎著,憋了半天,憋出幾個字:“城主,桑先生,你,你們也來逛窯子啊……”話一出口他便想打自己一巴掌,果然聽見了桑先生笑出了聲:“我們過來談生意。倒是你啊……你們兩個,怎麼會跑到這裡來?”

他的目光不是向花珏,而是向玄龍遞了過來。

玄龍對桑先生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敵意,輕描淡寫地回複道:“上門算命,來找個人。”

那邊兩個人也不知道信沒信。桑先生過來又往花珏袖子裡塞了個暖爐,打量了他一番後,似笑非笑地道:“那記得早些回家……別玩得太晚。”

花珏又被他們抓了包,只能連連點頭。桑先生又對著玄龍一頷首,接著便跟在江陵城主身後出去了。緊接著,那房間裡出來的幾個談事的老嬤嬤都湊了過來,紛紛打聽:“這位公子面生,這麼年輕,卻與城主交情不淺的麼?”

她們方才出門便看見了兩個陌生人立在本該是閑雜人等不能進入的頭牌層,本意是要趕走他們兩個,免得沖撞了她們的錢缽缽,卻沒料到城主的賬房先生上來便格外親切地打了招呼,甚而還把自己用的暖爐給送了出去,看得她們十分眼熱。

花珏有點無措:“他們很照顧我……”玄龍卻在旁邊戳了戳他:“聰明點,花珏。”

花珏經過玄龍點撥,立時也會意了,趕緊打出鄰居的名號:“城主吩咐我來這裡等他們,順便尋十九年前的一位故人,我那位朋友說只記得故人名字中帶個‘鳳’字,不知道您可有印象?”

“鳳字?”嬤嬤們樂呵呵的,趕著過來巴結:“鳳字輩的人都不多,咱們這兒也都歸檔了每年上報朝廷,既然是城主的朋友,那便請二位不嫌棄咱們的招待,去雅間等等,老身這便為二位呈上名冊。”

“不了,他一個人呆在這便好,我出去一趟。”玄龍忽然道。

他松開了一直牽著花珏的手。花珏轉頭向他看去,恍惚間覺得玄龍周身的氣質變了,變得冷硬而犀利,彷彿蟄藏在陰影中的寒刃終於出鞘。但這樣的感覺只一瞬便消失了,玄龍很平靜,看見他望過來,溫柔地勾起了嘴角。

窗外風起,吹得燈籠一下一下地撞在蜜油木的梁板上,發出咔噠的響聲。

花珏停下腳步。玄龍伸手過來摸了摸他的頭:“忘了點東西,我回家拿一趟。”

花珏問:“什麼東西?”

玄龍停頓了片刻:“嗯……出門時我給那隻嘴碎鸚鵡扣的是一個銅碗,不透氣,它大約要被憋死了。”

花珏一聽,有些傻眼:“怎麼會這樣?你不是鬧著玩的麼?”

玄龍歉然一笑,再摸了摸他的頭:“所以我先回去一趟,你乖乖等著我,別的地方都不要去。”

說著,他趁著四下無人,開了窗便跳了出去。花珏按著窗戶往外看去,看見玄龍直接化了龍形,像一枚頎長隱蔽的旗幟,隨風獵獵離開,轉眼便消失在了雲層之上。

他不知道的是,沒涅槃的鳳凰本身就死過一次,是死靈,並不需要呼吸。玄龍胡亂編了個理由誆過了花珏,直接往他們家中飛了過去。風雨變向,將整個城南緩慢籠罩。

他和花珏的小庭院中,一隻胖頭貍花貓被比他小了幾十倍的小鳥按了在地上,小肥鳥的爪子尖利,指甲已經陷入了它的肚腹皮肉,正要往它的內髒掏去。肥貓痛得連聲音都叫不出來了,險些便要命喪黃泉。只是還差半分時,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響都沒有,小鳥卻突然驚動得跳了一下,放過了花大寶,轉而充滿戒備地豎起渾身的羽毛。

這個時候,它的樣子與展現在花珏面前的已經截然不同:雖然仍是小小的、肥嘟嘟的一團,但它雙眼變紅,瞳仁邊緣現出暗灰色,指甲變長,骨骼像是要沖破這幅小小的軀體一樣發出咔擦咔擦的裂響。

與此同時,黑龍從天而降,掀起狂風,立在院門口與他冷冷地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