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這回始終沒能完全清醒過來。

有時候他的意識是完整的,曉得老醫生在他身邊團團轉,用在燈火中燒過的金針為他紮穴、引血,曉得花大寶在一疊聲地哀嚎著。他想起身問問老先生有關玄龍的情況,也想抬手摸一摸自家貍花貓的胖頭,但他半分都動不了。半夢半醒間,他隱約聽見了門被關上的聲音,又聽見了花大寶被強行抱出去時發出的憤怒的喵喵叫聲,他一時有些惘然,還有些焦急,想著,為什麼他們要留他一個人在這裡?

但很快,他聽見了一個和藹的、陌生老者的聲音,那聲音彷彿滲入了他靈魂似的,給他帶來了輕微的戰慄,從頭到腳的冰涼慢慢地散去了。他以前在城主府中的水井裡遇見過井神仙,和此刻的感受類似,他於混沌間望見了一個衣袂飄飄、須發盡白的老者,老者並不看他,只是低頭吹奏著一種類似笛蕭的東西,瑟瑟長聲中,一片安寧。

“孩子,你中了龍類的惑術,險些便要熬不過去啦。”

惑術?

花珏在睡夢中不太相信。玄龍是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不假,但即便是施咒,據說用的也是魅惑人心的那一類。可如今他想起玄龍的臉,也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並非如書中和玄龍自己的說法,念念不忘,難以釋懷。

他其實不大懂那是什麼樣的情與愛,他歡喜過別人,但從來都是拿得起放得下。

“你還記得我麼?我是那天在橋上做法的人。你如今被那龍惑了心智,大約不會相信我們的話,但我仍要將事實告訴你,花小先生。”

一雙布滿皺紋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他聽清了老人的話語,想起了老人的身份:青宮道長,如意道人。

老道說:“那天我令他們在你身上潑的,是辟邪的雞血。那日,我們並非想要將你做成誘餌,只是為了讓那畜生以為你我不是一路人,不將你牽扯進來而已。花小先生,你好好想一想,天雷是隨便能請動的麼?我們常常說,善惡有報,如果不是那龍做過犯天譴的事情,老天爺也不會如此對她。我們……只是為民除害而已。”

為民……除害?

花珏又開始覺得頭暈。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他當天見識過了那群邪道士對他的敵意,能夠確認那並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心實意的。好比他年幼時,總有人藉著他長得漂亮可愛為由湊過來,捏他的臉,有些人是真心喜歡他,有些人則趁機加重力道,以欺負一個格外柔弱的孩子為樂。

他有點想出聲反駁,又有點想叫人進來把這個人趕走,但他一動也動不了,只能繼續聽著那陣空濛的笛聲。笛聲漸漸變了,為他引出一處山城,幾處山溪,那地方的景色讓他覺得有些眼熟。很快,他想了起來,那便是他在玄龍夢中看見的景色。

山清水秀之處,不知為何風雨大作,滿城都是搖搖晃晃的風聲。他看見了一個小院子,看見了那院落後有一條小溪,溪水上橫著一座小石橋。這裡與後山相連,他知道如果一直往裡面走,走到最深處,便會來到一處山澗中,那裡有一方深不見底的潭水,有龍在那裡棲息安睡。

但是此刻,龍並沒有入眠。花珏看到一直陪伴他的那個人不在了,它懷揣著飛升的期翼,想要追尋某個人的前路而去。黑色的龍逆著湍急的溪水緩緩遊過,眼看著就要觸及橋下的那片陰影,花珏剛想要出聲阻止,卻見它已經飛快地遊了過去。

雲層中隱約有什麼東西崩塌了——脫胎換骨,天降異相,可一陣化不開的濃煙散盡之後,出世的是一條渾身失血、生長不全的妖龍。它修為散盡,雙眼全瞎,半空中墜下一截龍骨,帶著燙得讓人發抖的血跡。三界六道,天地五行,齊齊發笑。

“它犯了天笑不假……可小花先生你不曉得,他當初便已經半瘋了。龍神派了六尾神蛟來接他的第三個兒子,嘲風卻將那些小蛟盡數吞吃掉,從此墜入魔道,修為暴漲;天兵來抓它,它躲躲藏藏十多年,死在他手中的人神不計其數……更重要的是,你曉不曉得,它讓那一整個城變成了死城……三千條人命,生靈塗炭。”

江陵再降大雨,只是那雨勢並沒有落到城裡來,而是順著風與雲層的方向慢慢散去了群山之外。

傳說大地的盡頭便是陰司,順著洋流一直走,便能到達忘川。忘川中有彼岸花浮沉,朵朵都能照見人前生的影子。

玄龍看了看那河水,水流清透,紅花石蒜緩緩張開花瓣,裡面什麼都沒有。他是龍,不是人,他的過往不在這裡。玄龍轉過身去,看見草叢邊跑過一隻雪白圓潤的肥兔子,它立起上身,遠遠地往某個方向望了一眼,隨後又蹭蹭蹭地離開了。

那個方向走來了一個人。冥府判官遠遠地立在一邊,臉上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他回頭同身後的某個人說了幾句話,隨後向玄龍走來,在距離他幾尺的地方停住了。

“我們十幾年都沒能抓住你,你如今算是自投羅網麼?”

與此同時,玄龍腳下的土地驟然發出龜裂的聲響,成百上千只陰魂的手牢牢地將他的雙足握住,發出狂笑的呵呵氣音。骨骼受到重壓,隱約冒出了咯吱咯吱將要斷裂的聲響,玄龍輕聲說:“我的事沒有辦完之前,不會跟你們走。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事。”

“神界陰司,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判官臉色森然,扯起嘴角笑了笑。“龍我見過不少了,像你這麼狂的,還是第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個文名,這樣看的人會多一點~ (≧▽≦) 希望大家不討厭這個新文名2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