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術-正陰(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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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底,一些往事在他腦海中慢慢地浮現。
花珏十歲前不能開口說話,是個小啞巴,且據奶奶說,也不能與外人有接觸。十歲之前,他被關在院子裡,只能扒拉著庭院的柵欄往外看,滿眼都是好奇與羨慕。
興許是頭十年憋久了,花珏一旦開口,話便如江水滔滔不絕。他出院門三五天的時間裡,立刻混入了孩子堆裡,滿街跑著攆大鵝,被啄得嗷嗷直叫。傍晚時鑽進林子,摘橘子滾山坡,回到家時已經是一個泥人。別人回去必遭打罵,花奶奶只會叫他去搓衣服,搓完幫他用針挑開蚊蟲咬的水泡;他每次喊疼的時候,花大寶都會蹲在一旁舔舔他的臉頰。
那時,他第一次嘗試從山坡上滾下去玩,身後拖著一幫孩子興高采烈的歡呼聲,他像是被風攬著輕輕投遞出去,天地在那一瞬間向他張開懷抱,呼吸間浸透著清冽的草木香。
這段記憶塵封已久,花珏卻在墜入寒江中後想了起來。他在死亡降臨的黑暗中看見了深青的水底,澄澈如空,什麼都沒有,但他仍覺得快樂,彷彿自己不是要被淹死了,而是在玩耍一般——他伏在一條漆黑的龍身上,發自內心地信任著它,龍脊背寬厚而安穩,這條龍借給他盡興徜徉的能力,沉默地縱容他在水下翻騰遊玩,水流聲從耳邊劃過的時候,他如同回到了孩提時代,自覺能夠駕馭天空與狂風,自覺這份自由是他生辰那天得到的最好的禮物。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活了十九年,妖魔鬼怪見過不少,但此前從來沒有見過龍,也不會有乘龍游水的經歷。
花珏睜開眼,壓在他夢境中的寒冷煙消雲散,眼前霧氣騰騰,周圍是他無比熟悉的景象,是他的家。
他被人泡在熱水裡,霧氣中,一雙烏黑的眼睛近在咫尺,那眼睛的主人正攬著他,將他壓在木桶的熱水中,湊過來為他渡氣。
嘴唇相貼時溫暖柔軟的感覺迫入人心,花珏如遭當頭一棒,反應過來後,當即一把將那人推開,臉頰燙得如同火燒。他哆嗦著打量了一下自己,這才發現自己被脫得只剩一件單衣,而對方與他一同待在這個泡澡桶中,似乎……未著寸縷。
花珏聲音都在抖:“你你你……”
男人俯身凝視著他,眸子裡帶上了一些疑惑,見到花珏並沒有發表什麼有建設性的意見後,他偏過臉再次對著懷裡的人吻了下去——用唇舌將什麼東西渡給了他,有些硬,被咀嚼成了細小的碎片,泛著苦澀的藥味,氣息清香。
花珏勉力撲騰了幾下,掙不過男人強壯有力的臂膀,又沒有下口咬人的兔子膽,只能瞪著眼睛任由他動作。不久前發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一一閃過——他去找花大寶,遇見了青宮道派那一幫道士,那些道士想用他去喂龍,然後……
然後到現在為止,他被這條龍親了三次。
花珏沒有認錯這張臉,劍眉入鬢,豐神雋朗,眉目間透著一股子高傲的清冷味道,這龍可以化人形,修為已臻至化境,雖說不清楚為什麼要跟著自己回家,但自己應當是被他救回來的。
男人放過他的唇舌,接著望著他,低聲道:“嚥下去。”花珏茫然地將嘴裡的東西嚥了,只覺得靈臺清透,四肢百骸都舒爽了起來。見他這幅樣子,男人眼裡浮現出一絲淺淡的笑意。他仍然攬著他的背,二人抵肩相對,在白茫茫的蒸汽中極盡曖昧之態,花珏緊張地嚥了一下唾沫,往後退了退,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胳膊抵在二人之間。
花珏從小到大都是被人寵著過來的,十幾年如一日的平靜生活裡,這樣的情況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條龍剛剛碾死了少說二三十人,險些撞塌江堤,剩下的沒死沒傷的二三十人說不定要凍死在江裡;雖說這條龍看起來是條斷袖龍,且親親抱抱的對他很感興趣的樣子,但花珏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出挑的本事;他得以從龍口逃生,大約是因為那一潑難聞的血……和這條龍認錯了人。
這龍道:“你怎麼不說話?”
儼然一副很熟的樣子。
花珏鼓足勇氣道:“謝謝你救了我。”
這龍盯著他。男人眼眸的顏色極深,彷彿能把人吸進去,但眼白的部分又有些發灰,像是蒙了一層陰影,如花珏所料,對方的眼睛有所毀傷,但不影響視物,是看得見他的。
花珏在對方的視線下,繼續硬著頭皮開口了:“我……無以為報,待會兒出去了,我送你回江。剛剛動靜太大,想必已經被人注意到了,我可以送你幾張障眼法的符咒,你貼上了回去就不會被人發現。”
說完,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人妖殊途,你又是龍,想得到你的人應當不少,還是小心為上。”
對方繼續盯著他,一動不動。
花珏深吸一口氣,慢騰騰地起身,試圖順勢伸腿兒邁出浴桶,想了想又縮了回來,按著男人的肩膀要他轉個身:“我……你,稍微避一下……謝謝。”
他說得結結巴巴,斷袖對上斷袖龍就是這麼無奈,花珏這輩子都沒這麼尷尬過,小時候他光屁股噓噓被對面賬房先生看到時都沒覺得這麼丟臉。
結果對方沒轉過身,男人看出了他的打算,嘩啦一聲水響,他直接將他抱了起來,跨出桶放在了地上。花珏一時顧不得要臉,眼疾手快地踩了鞋拿了件外袍披上,又沖去臥房,拿了半年前不小心做大的一套裡衣和外衫,隔著半扇樸素的屏風遞過去。
對方遲遲沒有接,花珏便將它們擱在了一旁的矮板凳上。他立在屏風一邊,聽見另一邊的人走動了幾步,沒有去接衣服,反而重新跨入了浴桶中。
良久,花珏聽見對方出聲了:“是你的貓告訴我你住在這裡的。”
這時,花珏腳邊蹭來一隻肥貓,邀功似的仰臉望著他。花珏扯了扯快掉下肩膀的袍子,俯身把花大寶抱起來,摸了摸它的頭。
“你有了這只貓,所以不要我了嗎?”
花珏:“……”
他摸花大寶腦袋的手生生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屏風另一邊的人口吻平淡:“以往你從不會說將我送走的這些話。我剛找到你,你便讓我回去,如若我早知道如此,便不會來找你,你應當早些告訴我,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花珏忍不住了:“我,你……大兄弟,你認錯人了。”
那男人的一字一句顛在他心上,聽得花珏肝顫。一番話明著是不在意,暗裡卻有十足深情,幾乎讓花珏遭不住,一瞬間有些懷疑自己真的幹出了作踐人感情的勾當;這可是戲本子裡才有的橋段。不知哪位仁兄有如此功力,生生欠了一條龍的情債,害得人家大費周章地來找……還找錯了人。
又是一片長久的沉默。屏風另一頭,似乎只剩下綿長的呼吸聲。花珏怕這龍激動起來再把他這小院子掀了,放輕聲音問道:“你找的人是何地人氏,叫什麼名字?如若是還記得生辰的話,我可以幫你算一算,看看他現在在哪裡。找人還算是我比較擅長的。”
這番話似乎打動了對方,裡面的人影晃了晃,男人低沉稍啞的聲音傳來:“興州人……庚午年……已醜月,丁卯日,乙巳時。”
花珏一面聽他說,一面在腦海中排盤對應著,對著對著他有些驚訝,一瞬間也有些明白了為什麼這龍會找上他:對方報出的生辰,只與他自己的生辰差了一個時辰。這條龍找的人是非常罕見的正陰命,只差了一個時辰,花珏卻是偏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