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發展,日子越過越好,並不會自動帶來人心歸附。政權不能怪百姓不感恩,要知道經濟繁榮是由人民創造的,而不是哪個人英明神武。在經濟發展中,創造了繁榮的百姓得到的份額越來越少,他們的不滿天經地義。而隨著財富向少數人手中集中,投向社會生産的越來越少,治世慢慢就會變成亂世。

食利階層靠著租和息,如果得到的收益高於生産者的利潤,這些不勞而獲的穩定收入從哪裡來?當然還是從生産者的手中來。隨著時間的發展,會越來越侵佔大部分人的生産物資,甚至侵佔生活物資,社會就會進入停滯。金融的病態繁榮,往往伴隨著社會生産的萎靡不振,經濟危機最終會消滅掉金融産業的生息能力。

徐平兩世為人,除了類宗教的文明,還沒有見過哪個世俗政權能夠不查治亂和不得民心建立合法性。政權不查治亂,社會會自己查,最終治世越來越少,小亂變成大亂。

不同的文明,會出現不同的一些合法性的假象。比如他前世從古希臘、古羅馬的文明碎片中揀出來的平等、民主、自由、法制等等,便被一些人奉為圭臬,以為有了這些,政權的合法性就堅不可摧。實際上只是建立在沙灘上的城堡,大潮一來,便消失無蹤。至於多黨制、議會制、總統制和君主立憲制,是更下一個層次的,合法更加脆弱。共和制和聯邦制就再下一個層次,基本不會為政權提供合法性來源。這些制度,只是從文明碎片中撿出來的內容,結合各國實際,生發出來的政治結構而已。

把手段當作天然真理,最終是不會從國家發展成文明的。要麼最後發展成宗教,要麼就是面臨不斷地興亡更替,處於不斷的動蕩之中。

社會主義曾經以民主為為核心建立自己的合法性來源,資本主義以自由為核心建立合法性來源,最終的結果是蘇聯崩潰,民主的大旗自然而然地交到了敵對陣營中去。

中國的文明,合法性的核心則是天下為公。公平、公正、公道、公開、公示、公信等等,這些跟公有關的詞彙,便是文明留給後人的精神財富。但最根本的,政權合法性是來自於治亂迴圈,來自於政權能不能得民心。天下為公,只是約束治亂,得民心採取的手段。

徐平不厭其煩地向郭諮解釋著得民心的重要性,讓他到地方一定要站穩立場,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認真監督方田均稅政策的執行。還告訴他,不管是兼併之家,還是自耕小農或者為人僱傭者,一樣都是天下之民。對他們要從制度上示之以公,不可以有偏向。

政權沒有道德傾向,既不會偏向勢力人家,也不會偏向貧苦百姓。正是沒有偏向,才能夠向天下示之以公,建立起天下整體的道德。政權今天偏向窮人,得利的覺得這個政權拿自己當自己人,明天他變富了,又會怎麼想?最終還是讓天下離心離德。所以政權只要保證憑著個人努力,能夠改變社會地位就可以了,不要在政策執行中偏窮人或者富人。

勢力人家掌握著社會大部分資源,處於優勢地位。為了小亂不至變成大亂,治亂迴圈平穩過渡,要對平苦百姓有偏。這個偏是在制度的制定上,而不是在制度的執行上。

郭諮很固執,他的思想裡就是做事要認真,道德上當官要知民間疾苦,要為社會上的貧苦百姓說話。這當然是正確的,徐平也同樣有這種想法。但是,政權不是個人展示自己道德的地方,更加不是修行的地方。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是個人的事,修行是自己修行。穿上了公服,個人的想法要先放到一邊,按照政治的道理來行事。

徐平說得口幹舌燥,郭諮聽得滿頭大汗。一直講了半個多時辰,徐平才算把他給說服了。到了地方要站在百姓的立場上監督,百姓裡面不要再分勢力人家和平苦人家,要一碗水端平,這才是朝廷示給天下的公。

郭諮心裡默唸這幾句話,強行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邊,按照政治的道理來做事。

徐平出了一口氣,看了看身邊,其餘宰執早已經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喝了一口水,徐平對郭諮道:“你到京東的程限可還寬裕?能否留京一日?”

郭諮拱手:“計算程限,一日兩日還能留得。不知相公有何吩咐?”

徐平笑著小聲道:“明日是小女盼盼納吉之期,你與我相識十數年,盼盼也是看著長大的。她這一個大日子,若是有時間,希望還是過來看一看。”

明天盼盼就正式跟蘇頌定親了,六禮中最關鍵的步聚,納吉、納成、請期,全部都在一天完成。收了聘禮,具了文書,盼盼就是蘇頌的妻子,只剩下到時候親迎。用徐平前世的話說,明天兩人就扯證了,法律上結成夫妻,定下那個親迎的日子就是婚禮的時間。

郭諮回京匆忙,徐平沒來得及向他發帖子,只好在這個時候邀請。從在中牟田莊,徐平便跟郭諮相識,是自己在這個世界最老的朋友之一,這種大事怎麼可能少了他。

不知不覺間,徐平也要嫁女兒了。從當初的懵懂少年,到今天為人父,做宰相,他走過了自懷的人生路。以後的日子,他也要為兒女操心,看著他們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