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過程,其實跟宗教文明非常相似。如果文明需要神才能治理,他們就自己來做這個神,要鬼才能讓神跟人相通,他們就自己來做鬼。

徐平在這裡一人壓眾人,要一道德,不是因為他聰明,也不是因為他能幹,到了這個層次那些評價就沒有用了。美醜、高矮、胖瘦、智蠢等等,只是祖先在文明形成的時期來形容身邊人的,沒有任何高低貴賤的分別。後來有區別了,是文明消散,這些區別跟滿足自己多少慾望掛上了鈎。徐平靠的,是那多出來的一千年,包括殿裡的這一群人,傳給後人的精神財富。一道德這幫人已經完成了,徐平只是穿越千年而來,把這個結果告訴他們。

尋到了天地初心,則政治就是那麼一回事。政權要民忠,忠從哪裡來?忠義,兩個字就告訴你了對民示義,忠自然就來了。政權對民的心不能強求,而民對政權可以撒嬌,這是父嚴母慈的施政邏輯。政權的嚴,只能從對制度一絲不茍上表現出來。

典籍裡對這些人的情緒反應,留下最多的就是抱怨。知我者謂我何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諸如此類,史不絕書。他們來做官扮演父親,只是找不到管理這個大家的父親和母親,只好自己來扮演。穿上公服就不是自己,脫下了公服才能放縱一下。一切的威嚴都來自於身上穿的衣服,那個時候他不是自己。屬於他自己的,只有死後給一個功過評價。這評價有多少意義也說不清,因為功過自在人心,好像那個身後名也沒多少意思。

要調和制度死板和民心多變的矛盾,還要有一個人來扮演皇帝。行天聽,查民心,制度不能執行的偶然狀況由他來幹。他就是這個政權的象徵,扮演天下之民的父親。皇帝最重要的任務是查民心,不斷地讓政權向民心這個母親靠攏。

趙禎的評價是萬事不會只會做官家,他本來就是扮演的皇帝,多一點都不想幹。這天下又不是他家的天下,他是在皇宮裡上班的,憑什麼要比別人多出力。

文明世界的政治其實就是兒戲,因為沒有人教他們怎麼來讓人與人相處,他們要結成一個群體,必須一切要去自己摸索,一點一點去試。文明還沒長大,他們只好用兒戲的辦法來處理政治。童言無忌,文明政治中的語言淺簡直白,只是簡單說一件事情,沒有背後不告訴人的真相。文明遠去,後人只是不能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這麼做而已。

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歷史就只是娛樂,愛恨情仇只是文明留下的痕跡。

後人的政治,是從這些文明的碎片裡面繼承來的。後人認為,歷史上那件事,傻子都知道要怎麼做。但在文明世界裡,他們必須遵守文明的約定是一,很多事情確實不知道怎麼做是二。文明的政治還處在兒童探索期,後人看到的別的文明碎片他們不知道。

一個政權,就是這樣用持之以恆的施政原則,強構了一個精神世界出來。在這個精神世界裡維持這個文明下的人心不散,這就是文明世界的政治。當去除了文明核心,才會看起來跟世俗政治有相似之處。

進入到了這個虛幻的世界實施現實統治的人,有奸有邪,有賢有良,有私心的,有大公無私的,什麼樣的人都有。理想歸於理想,現實終究還是歸於現實。

進入這個精神世界的人,扮得可以不象,但是演得一定要真。趙禎就是扮得像,演得真的皇帝。穿上公服一本正經,脫下公服回到後宮放縱無度,氣得外面的朝臣跳腳。

文明世界的政治,在世俗世界的人看來,就是大家一起演一場戲。有的文明認為這種戲有觀眾,就成了宗教文明。有的文明根本就不在乎有沒有觀眾,比如源自中華上古的這個天地文明,天地分開之後的天下文明,這場戲不管需要什麼樣的角色上場,他們都讓自己人扮演。不是自己人進到這裡面來,就是在搶他們的戲,奪他們的精神文明世界。

文明為什麼要構築這樣一個虛幻的精神世界,持之以恆地讓其成為真的一樣,文明世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將走向何方。他們只是出於一種本能,維持住群體,凝聚住人心。或許僅僅是面對外敵時的自保,或許是堅守祖先傳統的一種誤會。

在俗世的人看來,文明的政治一切都是假的,不但是執政者是假的,就連老百姓也都是假的。每個人不但有真實的自己,還有一個屬於每一個人的角色。

俗世政治中堅持的正義、真理、公平等,在文明世界中只是手段,有用就用,沒有用就改別的。那些追求,本來就是從文明政治的碎片中崩出去的。

對于徐平來說,明白了這其實就是大家按照祖先留下來的凝聚人心的原則,來滿足天下之民慾望的戲,反而是一種解脫。物質慾望不滿精神補,精神空虛了先用物慾填,大家總是要在這個小康之世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捧笏對呂夷簡道:“修天下之德,朝廷當政本初心,從民所欲。政本初心,祖宗何以開天地,治天下也。從民所欲,治當今之民,以遺子孫也。朝廷之本在民心,故對民只宜示恩義,不可被其怨。何以示恩義?如朝廷欲修路,必查民心,從民所請,切不可官自修路以邀恩義。邀之則民怨,徒勞而無功。”

政權就是要讓民感恩的,這就跟哄小孩一樣,你想要我給你,印象才深。你什麼都不知道我就做了,該有的感激不會有,還可能招致報怨。查治亂,只是維持民心的手段,治亂本身不是目的。治亂,終究還是來自於民心,不是一直崩住,只能治不能亂。合理控制住節奏,盡量把民心收到政權來,節奏不好,就會散民心招民怨。

“朝廷不可被其怨何也?有官必有吏。以吏代官政亂,以官代吏民怨。官立制度,吏代為施政。民感恩則官制收其心,民有怨則歸於施政之吏,此理政之大要也。”

官吏之別,有各方各面的原因,但根本的一條就是政權和民眾的防火牆。施政出了問題則把責任推給他們,施政民心歡悅則歸於政權,政權只要恩不要怨。

這一點很不厚道,但官服一穿官也不是自己了,沒有什麼良心過不去的問題。知道了民心是政權之本,俗世中的大量政治原則這裡就不存在了,該不厚道就不厚道。執行層是最容易招致民怨的一層,要牢牢用制度控制住,還要從政權中摘出去。

“官選賢與任能,吏或臨之以威,或啖之以利,無定法。朝廷錢糧充裕,則於吏啖之以利,高薪養其廉,此朝廷之憫也。朝廷錢糧緊缺,則臨之以威,重法窮治,此朝廷之嚴也。朝廷之重法,施於吏不施於民,免招民怨也。”

財政充足,政權向民間散財,吏也跟著沾光,高薪養廉。財政實在沒錢,那就大棒子招呼著,不惜施以嚴刑酷法。總之朝廷不好的事情,盡量壓在吏這一層,不要專導下去。

“官衙之吏,或抄寫,或錢糧,用其能也,宜厚養之,固其心。代官親民之吏,則不宜僱,只可輪差。朝廷錢糧足時,用下等民戶,官募給其錢,以結民心。錢糧不足,則差上等民戶,以助天下,錢或少給或不給。”

不管是農村還是城鎮,凡是直接執行朝廷政策的,最基層的吏,不要從別的地方招募人來,從管下的民戶裡直接輪差。財政充裕,讓窮人當吏,官方給高一點的工資。財政緊的時候,則用富人當吏,少給錢或者不給錢,節省經費。

從治下百姓輪差,則好壞都是他們當地人的事,官方隻立制度,只查制度執行。制度讓百姓不滿意,一面逼著吏執行,一面官方出面進行調整緩解。

總而言之政權的施政方法就本著一條原則,做得好是政權制度立得好,做得不好讓百姓不高興了,是執行的人能力不行。從大的方向政權當然是要讓百姓過好,但在執行的過程中很容易好事辦成壞事,不能讓政權背這口鍋,那就專門招一批來職業背鍋的。

這是文明政治施政原則,收民心第一,做事就二。

世俗政治中,政府累死累活,老百姓牢騷滿腹,誰都覺得對方不是什麼好人。在文明政治中不能這樣,不管政權做什麼事都不是給百姓做好事,都是百姓想要這個,政權才出面去滿足他們的慾望。哪怕是政權想做這件事,也會想辦法讓百姓先提出來,變成是讓他們提要求,政權來滿足。文明政治沒有真假,只有更假。

主動幫老百姓做事,想讓老百姓覺得自己好,那是官員有封建思想。大一統天下,百姓只能念政權的好,不能念官員的好,誰讓老百姓交口稱贊就查誰。老百姓感覺得到的一切的好處,都是由制度帶來的好處,跟誰也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