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育把自己整理好的徐平先前奏對內容,拿給趙禎和徐平看。由於匆忙,他只是把徐平的話聯綴起來,稍加整理,沒時間過多潤色,是以帶有強烈的徐平風格。

趙禎看罷,想了一下,突然大笑,對徐平道:“宰相一向待人謙和,凡與宰相引座交談之人,無不言宰相有君子氣度。然與宰相共事之人,則說言辭雖謙和,然於公事持之甚堅,共事者難。先前與宰相坐而論道,朕有此感,然並不難也。至著之文字,才知百官所言極是。對公事持之甚堅,宰相用心於事,勇於任事也。過之則為執,宰相謹記!”

徐平捧笏躬道:“臣之過也。過不能自查,臣之失也。謝陛下提點。”

這是徐平一直以來的毛病,與人相處和和氣氣,但一旦涉及到公事就過於強勢。對上對下都不明顯,而同僚就會覺得難以共事。君與相不是完全的上下級關系,是一種在上下級關系中的合作分工。徐平做宰相,趙禎也開始感覺到徐平的這個毛病。好在趙禎嚴於律己,做皇帝能夠深自剋制,對徐平的強勢,感覺不深。等到把言論一形諸於文字,這種感覺就一下子強烈了。論治國之道和理國之術,徐平幾乎是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態度在說。

漢太祖在秦末亂世,馬上取天下,當國之後求賢士大夫共治國家。到了宋朝,繼承了這個傳統,而且面臨內憂外患之時,鑒於前朝外戚、寺宦之禍,對士大夫愈加倚重。

把士大夫視為一個階層是不對的,這既不是地主階級,也不是讀書人,雖然他們大多是出自於地主階級的讀書人。士大夫是求賢,而不是對官員的任能,兩者有根本區別。

簡單地說,士大夫的第一要求是意識形態,即與政權的意識形態必須相符。在這個前提之下,才有依能力任官的問題。

一國之中,甚至一家之中,極端的朋友夫妻之間,意識形態也可能不同,這是社會的多樣性,強求一致會導致反彈。甚至對於很多人來說,我只看對我好與壞,事情表現出什麼樣的意識形態無關緊要。還有視屁股坐在那裡就應該是什麼意識形態為當然之理的,你是什麼出身,就應該是什麼意識形態。政權代表統治階級利益,就必然用統治階的人。

政權具有獨立人格,就超脫了階級,不能超脫,政權就無以維持。對於政權管理下的人來說,誰讓我活不下去,我就反了他的。這是很多人的態度,政權要調和,正是必須讓社會危機不碰觸這條線。這條線對於不同的政權來說不一樣,同樣的危機,對於不同的政權來說,感受是不一樣的。

政權內部個人的意識形態各種各樣,但政權的意識形態卻是唯一的。不管是從朝廷的角度來說,還是從皇帝的角度來說,選擇與自己一起管理天下事務的,必然是與政權的意識形態相同,要從自己處於社會階層的個人利益中超越出來的人。對於皇帝來說,對政權的意識形態未必就有多認同,但為了管理國家,他自己也要超越出來。

宋朝皇帝不只一個人說過,欲為一件快意事而不得,就是這個道理。

選官用科舉只是手段,考的不是個人的能力,與以前的察舉制目的本無不同,選的是賢不是能。選出賢來之後,才有所謂的任能。選賢與任能,對於政權來說,不是一回事。

明白了這個道理,才能知道為什麼宋朝的進士對其他所有出身的官員都不屑一顧,關鍵時候自己把持國家大事,不容其他人涉足。他們代表的是政權的意志,甚至有的時候與統治者的意志並不一樣,政權對於自己使用的管理人員,態度自然不會是多麼友好。這種事情歷朝歷代都是如此,以後也會如此。能夠把握好態度的,畢竟只是少數人。

左右天子方為大忠,就是從這個方向發揮出來的,忠的是政權獨立人格的意志,而不是皇帝本人。極端情況下,甚至不惜改換皇帝,這種事情也是會做出來的。

正是求賢,用的是符合意形態的人,所以對士大夫的要求是公德,私德並不緊要。當然有歷史上司馬光和王安石這種公德私德都無可指摘的人,但更多的是不拘小節,一面站在制高點指點江山,一面挾妓遊玩。

公德無關緊要或者消失的時候,才會棄公德而求治私德。

無關緊要,比如認為天下是一人之天下,誰能幫助我就用誰。這個時候對私德的要求看統治者本身,有的統治者視道德為無用之物,只要能辦事,官員愛怎麼幹就怎麼幹,法外之事皆可為,甚至違法犯科只要有用也可以不治罪。對屬下嚴厲的統治者,就會去治官員的私德。不管是權還是物,我不給你,你不可以取。

公德消失不是說公德不存在了,而是認為天下每一個人都有公德,人人都無私。公德是對所有人的要求,此時參與政權治理國家的,自然就會要求有更高的私德。

法家是典型的不要求公德的意識形態,在他們眼裡,一人之天下的時候,無所謂官吏的公德私德,只要效忠君主,一切按照君主的意志去做就可以了。讓你明白怎麼做,那就是天下一切斷於律,師於吏。天下人之天下的時候,天下人就有同樣的公德,人人都是這天下的主人,都要有做主人的覺悟。沒有這個覺悟,便教育你,屢教而終不改,則就是大家的敵人。教育是溫和的手段,作為敵我矛盾則是激烈的手段,人民公敵是也。

法家強求天下一律,不承認人的複雜性,手段猛烈,做起事情來見效快,矛盾積累得也快。國家面臨巨大威脅,有明確目標的時候,法家更加有效率。

儒家是調和妥協的意識形態,側重於安內。因為有一個緩沖層,矛盾積累得慢,而且也比較容易搖擺,能夠在妥協中求生存。天下為一家之永祀時,儒家表現為君王求賢,與賢人共治天下,天下大治君王成聖人。天下為天下人之天下時,儒家不強求一律,仍然是在複雜的社會矛盾中求妥協,不斷地調整以求生存。仁義不失,天下不亡,指的是不會亡於內部矛盾。面臨外敵的時候,講仁義沒有用處,終究還是要以力量對決。

不管是儒家還是法家,首先要問的都是自己人還是外人,不然就沒有了著力點。

法家利於對外,儒家善於對內,沒有什麼絕對的對或者錯。國家面臨生死存亡,自然是以法家的手段為優,放下內部矛盾以對外敵,儒家的各種規矩此時不合時宜。當外部沒有巨大威脅的時候,法家那些激烈的手段不能長久地對自己人,不然終亡於內亂。

道家和墨家講小政府和無政府,天下自治,不適全大一統的中原政權,先被淘汰。

中國文明早熟而且延續,延續自不必講,早熟就是先秦諸子幾乎把治理天下的各種手段都提出來了,並且在漫長的歷史中都被使用過。這些治國理論不是意識形態,只是治理國家的辦法而已,由此延伸出去形成各種各樣的政策,是對於政治結構的探討。

正是因為儒家法家不關意識形態,統治者對此是不敏感的,以為這是事關天下存亡的大事情,對統治者生死攸關,就把政治結構和意識形態搞混了。

秦漢是實踐先秦諸子思想的朝代,意識形態是相同的。

秦漢在意識形態上大致相同,秦亡於內亂,漢朝吸取教訓,以儒家代法家,對內開始講調和。正是在這個調和的過程中,漢朝在秦朝政治統一的基礎上,完成了文化統一。

我們之所以為漢人,就是在秦漢這兩個統一的基礎上形成的。

到了宋朝,儒家和法家的區別早已經不明顯,名為儒家計程車大夫中實際上有大堆法家信徒。用秦暴政失天下來攻擊政敵,只是政治鬥爭的手段而已。

用儒家還是用法家,真正起作用的是以宰執為中心的官僚執政集團,這只是治國理政的手段。外部威脅增大的時候,法家思想抬頭,是自然而然的事。黨爭最激烈的時候,新舊兩黨實際上都雜儒法,誰也不是純潔的儒家信徒。只是對於儒法兩家的手段,有的主張對內,有的主張對外。而涉及了內外,就涉及到了一部分意識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