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立場(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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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輕輕抹了一把臉上霧氣積聚而氣的水滴,看了看身邊的範仲淹,轉過身去,眺望一望無際的金明池。
詩莊詞媚,好的詞人又大多都寫情情愛愛的,這個年月詞人的地位不高。就不說別的,張先怎麼也是天聖八年的正榜進士,又在西京幕府與歐陽修等人結交多年,這次回京卻只是守選,沒撈上館閣名額,還不如進士落第的梅堯臣。
也正因為如此,徐平就是記得後世詩詞,也不會在這種場合顯擺。對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完全沒用不說,還一不小心就會惹上文字官司。
張先的這首《相思兒令》,徐平一聽完就想起前世背過的蘇軾的《水調歌頭》,其中“起舞弄清影”幾句,任誰兩首詞聽過都會覺得從張先詞裡化出來。
很多流傳後世的詩詞文章其實都有別人的影子,文人寫的時候並不忌諱,甚至還會成為美談。但前提是自己心知肚明,也絕不隱瞞,頗有點致敬的意思。只是流傳後世,隨著原作的失傳,後人就難以明白其中究竟了。
看著眼前景色,徐平還想起範仲淹流傳後世的《嶽陽樓記》。他自己本人從來沒有去過洞庭湖,寫景色的地方大量化用楊億的《涵虛閣記》,但《涵虛閣記》失傳,《嶽陽樓記》卻流傳千古。範仲範不避諱這一點,文章才傳唱天下,但尹洙卻依然多次抨擊。這些歷史上的文墨官司徐平並不知道,但《涵虛閣記》他可是看過,心中常自警醒,不是自己真正寫出來的文章,還是不要拿出來讓人看笑話。
一曲歌罷,過了一會,眾人才回過神來,一起叫好。
徐平和範仲淹在水邊的交椅上坐下,看著水中的浮子,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待制以上大多都領有其他重要職事,時間一長就不怎麼管館閣事務了。只有兩人剛剛升上來,經常前去輪值,與這些人聯系的才多一些。
與徐平相比,範仲淹的壓力更大。最近國子監的帶領下館閣詞臣議論時政,惹得呂夷簡非常惱火,曾經託人帶話給範仲淹,待制為侍從,備聖上顧問,不是言官,不應該譏刺時政。這不僅是一句話,是帶著政治壓力的,範仲淹默默扛下來,並沒有說給別人知道。
與之相比,徐平的政事雖然忙碌,這些政治壓力卻小得多,他自己也不主動參與朝政的爭論。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輕易不越出職權。
過了一會,範仲淹才開口道:“前兩天徐待制上奏,要朝廷獎勵開封府和京西路開拓荒田,新田免三年賦稅。恕我直言,此詔一下,現在京城裡的權貴之家,蜂湧而出,到周圍縣裡圈佔田地,此事恐怕非小民之福。”
說起這詔書來徐平就有些好笑,自己是受了那天鋪子開張時王素的啟發,乘著新農具大量投入市場,政策上再推一把,把兩京周圍的農業發展起來。誰知趙禎實誠得過分,把他上奏的事情原封不動地批下來,一是獎勵兩京周圍墾田,再一個限制天下僧道,凡是沒有官府賜額的寺觀全部拆除,沒有度牒的僧道全部勒令還俗。
獎勵墾田倒也罷了,一刀切地拆寺觀影響實在太大,讓徐平有些扛不住。當時議論歐陽修的文章時徐平就是隨口那麼一說,真正實行起來要講策略的,怎麼能這樣硬來。
好在有歐陽修的那篇《原弊》吸引火力,不然徐平估摸著自己要被和尚們編排得下火獄了。歐陽修倒是不在乎,他現在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自認繼韓愈道統,排佛抑道義不容辭,和尚不找他他也要找和尚們的麻煩。
見徐平面色輕松不答話,範仲淹有些不悅。雖然是憑著政績戰功升上來,徐平與李用和家的關系卻抹不掉,總有利用外戚晉升的嫌疑。而且在朝政上態度曖昧,與呂夷簡一黨雖然有沖突,但更經常配合,很受範仲淹周圍中下層官員的排斥。
“徐待制莫非以為在下講得有什麼不妥?”
範仲淹再問一句,徐平才回過神來,忙道:“不是,範待制莫要誤會,我只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說起兩京墾田,權貴豪富之家出去圈地,自然是有弊端。不過,不管什麼事情都有利有弊,只看利大還是弊大,弊端在不在承受範圍之內。那些田荒在那裡,多少年都沒人墾種,於朝廷來說總是浪費。不管是權貴還是小農,開墾出來總是好的。”
“但權貴圈地,招募莊客,縱有利也是在權貴之家,小民卻無利可圖。”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除了權貴得利,朝廷也得利了啊。再者,就近出産糧食,這些糧食總要賣出來,也免了漕運之苦。兩京多産一石糧食,算上漕運的本錢,最少相當於江淮的兩三石,這利又大了。”
“谷賤傷農,江淮糧多,糧價愈跌,是利是弊也未可知。”
徐平見範仲淹並不認可,突然發現這個問題複雜起來。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再加上不同的立場看同一件事情也有不同的角度,利弊問題還真不是一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
範仲淹是站在小農的立場上考慮問題,這個角度徐平還真是沒有仔細思考過。在徐平的想法裡,只是從宏觀上看,並沒有具體到哪個階層。或許範仲淹的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不仔細理一理,還真是難以說清楚。
有不同的想法,範仲淹沒有直接上奏章反對,而是先與徐平探討,這本來就是一種尊重,徐平總不能把這種好意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