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正是新複興的儒家向實際執行的黃老思想沖擊的時候。表現出來,便是範仲淹與一群儒家新興士人跟呂夷簡為首的舊官僚的鬥爭。

徐平不是儒學大家,但在官場浸淫這麼多年,讀了這麼多書,又有前世記憶,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那就得怪自己愚昧了。

但徐平還是不敢冒然加入戰團,因為新興的儒家的還沒有上位,內鬥已經開始。範仲淹能夠超脫於這內鬥之外,成為各方共主,徐平可不敢相信自己也能夠如此幸運。

新儒家的內鬥,其實還是沒有超出先秦的格局。主流是韓愈尊孟一派,但尊荀子計程車人也不少,悄然興起的還有自成一家的新學派。

孟子講性本善,一切由此而起,落到政治上就是寬政愛民,其他都是補充。

荀子講性本惡,向服務帝王的方向一變就是法家,向講究禮制的儒家方向一變就是三綱五常。因為人性本惡,必須要有強勢的規條來約束,這是根本。

小眾的是所謂性樸論,即人生來本是無善惡的,一切在於後天教導。這便要求廣興學校,教民向善,刑罰寬嚴適當。

而在這些觀點之外,又因為孟子講“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提倡“以意逆志”,讓後人可以在經傳上別開生路,甚至“六經注我”,一些本與孟子流派不同計程車人也推崇孟子,形成了聲勢浩大的孟子升格運動。而根本上,卻是為了變革做學術理論準備。

徐平最少知道,在他前世的那個時候談起儒家,最後實際上是披了孟子的皮,行了荀子的實。這兩派誰勝誰負?有前世的歷史記憶徐平都不敢貿然下結論。

實際上這個時代最講究三綱五常的司馬光,在思想上是尊荀子的。他視為死敵的王安石,思想上卻是尊孟子的,孟子也正是在王安石當政的時候地位急速上升。但歷史就是這麼滑稽,到了最後視王安石為仇寇的文人,卻是尊孟子,又講究三綱五常。

哪怕就是到了後世,初期資本主義的理論基礎也是人生來是自私的,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一切的政治經濟模型都圍繞此展開。選舉政治的本質是統治階級的共和,而不是廣泛的政治權力,搞錯了這一點的都會撞得頭破血流。

而另一面,則是“六億神州盡舜堯”,堅信人民是偉大的無私的。

最終的發展,兩方沖突碰撞,最後發現沒有哪方是對的,甚至把這最基礎的理論根本換一下也心安理得。最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又知道哪個是對哪個是錯?

現在正是爭論那個最基礎問題的時候,一個數千年都沒有解決的根本問題,徐平又怎麼會貿然加入進去?他現在需要的是不下水,就在岸邊靜靜看著。

沒有理論支援的改革,最終會成為一場鬧劇,徒惹人笑。而要想形成能夠支撐改革的理論,又哪裡是那麼容易的?怎麼可能三言兩語講清楚?

惟有一步一步走下去,在實踐中慢慢摸索,摸索出理論來。但徐平的所謂摸索,偏偏就與呂夷簡的維持現狀走到了一起去,政策方向上無法擺脫開來。

人家都是以為自己掌握了宇宙至高真理的人,一旦執政,就天下太平,怎麼能夠容下徐平這樣慢慢來?現在火力沒到自己身上,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春天夜裡的風還是有些涼,趙禎站在視窗,迎著吹進來的風,眉頭不展。

過了好久,才沉聲問道:“你從天聖五年出仕,在地方任職六年,政績多有,難道對當前的朝政就沒有看法?沒有覺得有必要改弦更張?”

徐平道:“天下都知道要改,微臣也知道要改,只是不知道如何改。”

趙禎搖頭:“朝政萬千,總有不合時宜的地方,為何不見你提出要改什麼?”

徐平有些無奈:“自微臣入京城任職,三司施政無一刻不在改。從改革茶法,到改革錢法,到改革吏治,這些都已經與先前不同了。陛下所說的微臣沒提出改什麼,不過是因為微臣沒有彈劾過大臣,沒有歷數過前任的過失,沒有奪人耳目。但這些有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