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個廚子家的女孩兒罷了,相貌平平,不通詩書,又愛在廚房那樣的地方轉悠”一路被人捏著肩膀像小雞仔一般走回家,秋明夜心中不忿得很。

要不是為了避開這婚約,他又怎麼會偷偷摸摸東躲西藏,鎮南那又潮又吵的地方他住了幾天就受不住了,頂著自己的臉溜回來又絕對會被發現,易容成薛如忱的樣子實屬下下策。

可是別人的容貌更是普通,也就薛如忱這長相入得了他的眼,只能將就一下了。

唉,美人的煩惱。秋明夜自嘆。

私宅離長寧街並不遠,地勢又高一些,坐在院中的石臺上向外張望,便一眼看見長寧街青石板路盡頭那一片由燈火點亮的輝煌。

皇宮長明的夜燈與漫天的繁星相映,夏夜寧寂。

院外無草無水,院內石臺禿禿,只在屋前靠近窗子的地方留了一叢可憐的艾蒿秋明夜生怕夜蚊囂張,毀了他漂亮的臉蛋兒,這才沒叫浮萍除盡所有的草。

儘管如此,秋明夜還是先落了窗紗之後才敢點上燈,一邊動手煮茶,一邊忙不迭地要浮萍在腳榻下襬好香爐。

葉厚汁多的新鮮艾蒿一把火燃盡,埋在熱灰下頭的廣藿香和石菖蒲便散出一股一股濃郁的,並且發苦的氣息,蓋過了騰起的茶香,更惹得薛如忱連著打了幾個噴嚏。

“這方子確實猛了一些,可總歸是驅蚊要緊。”秋明夜聳聳肩,仔仔細細地用茶碾磨碎茶葉,碎末簌簌地落入滾著水的漆壺,咕嚕咕嚕地泛起微白的湯色。

“不愧是秋家公子,滾水烹茶都這般精緻細膩。”薛如忱看著專心烹茶的秋明夜,眼中露出幾分懷舊之意。

從前,他也曾這樣悠閒地安坐宅中,看著美人滾水烹茶。

南嶺茶苦香馥郁,美人鬢幽甜如蜜。

曾幾何時,如今卻、茶香依舊是茶香,美人依舊是美人。

只是不見心上人。

“嚐嚐,鎮南五亭山第一採的春茶,比雨後春要甘甜些”秋明夜將茶盞擺在薛如忱的面前。

茶色淺白微透,盛在油滴黑釉的瓷盞中,瑩瑩水色潤如玉。

轉一轉茶沫,輕抿一口,茶氣香,茶味甘,茶水淡,舌尖微澀發涼。

正像第一簇新茶生長時,初春裡鎮南山間所特有的清涼和幽寂。

“好茶。”薛如忱讚道:“在邊疆三年有餘,我竟是沒再喝過這樣細心烹煮過的茶,條件簡陋,侍衛粗心,不過是拿沸水點些散茶,湊合著喝罷了。”

“呵,這麼說來,如今皇家的風氣也和邊疆差不了多少”秋明夜臉上劃過一絲不屑:“像你那樣滾水點茶還算講究,人家明暉軒裡頭可是直接用壺來煮開整團的茶葉。”他恨鐵不成鋼一般搖搖頭:“要麼就只挑些幹茶片來,那東酈鶴靈山的銀針千金才得一兩,他就滾水一衝,沒了。”

“完顏氏本身就是極北處來的,對茶道並不在意。”薛如忱將盞中茶一飲而盡。

“不過是野蠻人的粗俗罷了。”秋明夜皺眉唾道。

也怪不得他,秋家雖說世代從商,但祖輩都願與書香門第聯姻,幾代人過去,秋家的血脈中也自然地多了些文雅之人的氣質。

難怪他瞧不上御廚家的女兒。

“你這可算是誹謗君上了,要說得嚴重些,還算是眷戀舊政風光,罪加一等。”薛如忱笑道:“若是被國公府的人聽見,那還了得?”

“今日可就你我二人聽見,要是外頭人知道了,那也是你的錯”桃花眼乜了他一下,轉頭看見屋那頭立在窗前遠眺的浮萍,便招手要他來一同飲茶。

浮萍啞啞地應了一嗓,並沒上前。

“浮萍的聲音就只能這樣了?”薛如忱看著那隻能發出簡單音節的人,眼中有些不忍。

“還能出聲就算是好的了,畢竟”秋明夜話說了半截,便躲開薛如忱的目光。

屋裡一時沉寂,兩人默不作聲,誰也不願再多說一句。

想到浮萍丟了的聲音,便要想起初易安,便要想起從前的陳氏太子端王,便要想起灰飛煙滅的大嶽國。

初易安被封為南疆神女之時,薛如忱正深陷北燕內亂,生死未卜;秋明夜派了浮萍替他前去救人,卻在車行出城不過二十里的地方中了端王的埋伏。

隨行的人橫屍道中,只留下被毒封了喉頭的浮萍,大雪天裡被人赤裸裸地丟在秋府後門,一身傷痕,險些沒救回來。

後來,初易安殞命南疆,端王歸朝做了太子,薛如忱從北燕九死一生逃回來,只落得愛人喪命,仇人得意。

你說,薛如忱起兵叛國,擁護新主,是悲傷還是仇恨,是不甘還是懊悔。

可惜,不論是家國恨還是情愛殤,都該被時間磨平,都該被歲月埋葬。

“陳年舊事,不必提了。”薛如忱輕描淡,隨後吐出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

“是啊,我這火可真是快燒到眼下了”秋明夜愣神的工夫,擱在小灶上的水壺便又滾開了,他伸手去拿,不想被燙了一下,於是便氣哼哼地叫浮萍熄了火,也無心做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