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黑木崖已有半月,他已經弄清楚了許多事情。

例如他如今身處的地方並非大唐,而是數百年後的錦朝,錦朝的江湖上更沒有什麼“一教兩盟三魔,四家五劍六派”,而他腳底下的這個日月神教,正是江湖上勢力最大,最被正道畏懼的日月神教。

……也難怪。

他離開長歌門時分明已是冬天,遇上程英那夜周圍的樹木卻是茂密的綠色,他那晚便已經覺察到不對,卻始終沒往自己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方向去想。

他曾經做夢都想離開長歌門,在江湖上好好闖蕩一番,如今真的離長歌門很遠很遠了,反而覺得寂寞無比。

他信步走著,逐漸走到了一處僻靜之地,再回頭一看,密密麻麻的房屋與人群已經離他很遠了。

他又抬起頭,見到一棵高大的樹木,於是足尖一點,抱著琴飛至樹前。

面前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梧桐樹雌雄同株,梧為雄桐為雌,花是淡黃綠色,鮮豔明亮,煞是好看。梧桐樹寓意高潔美好,又常常被當作忠貞愛意的象徵,江雲樓一見便甚是喜歡,當下席地而坐,將琴放至膝上,輕輕撥動琴絃。

他彈奏的曲子,乃是長歌門中人人都會的一曲陽春白雪。

琴聲清澈明淨,如山間的潺潺流水,輕快的流入心田,這是他撫琴時的習慣,鮮少會以哀傷的曲子起頭。

江雲樓全神貫注在琴上,並未注意到身後有人停留。

琴聲漸漸變了。

修長的指尖彈奏出來的不再是陽春白雪,琴音一轉,便毫不突兀的過度到了另一首曲子,悠悠揚揚,如海水拍打海岸,蕩氣回腸。

這是深埋在心底的憾。

天生體弱,既不能考取功名報效國家,又不能做個雲遊四海的瀟灑俠客,只能一輩子庸庸碌碌,在旁人的悉心照顧下度過一生。

父母,朋友,師兄妹……看向他的眼神裡永遠帶著同情憐憫,不對他說一句重話,凡事都願意依著他,只因他隨時都有可能離開他們。

他,其實不願意這樣。

他這一生,已給太多的人添了麻煩,他欠了周圍之人太多,還未來得及報答一分一毫,人就已經站在了幾百年後的錦朝土地上,再也沒有回報之日。

激蕩的琴聲裡,絲絲精純的內力夾在其中,向周圍席捲出去,江雲樓猛然醒悟,立刻收住琴聲,卻為時已晚。

他連忙睜開眼睛,只盼此處僻靜,沒有人會走到這裡聽曲,被他的琴音傷到了才好。

啪,啪,啪,三聲,卻是有人為他鼓掌。

“好琴,好功夫。”

江雲樓扭過頭,只見一個紅衣男人長身玉立,也就二十五歲上下的年紀,一身氣度十分尊貴。他神色淡淡,一雙銳利而深不可測的眼睛靜靜注視著撫琴的江雲樓,不辨喜怒。

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一定是極聰明,也極冷靜的人。

江雲樓從容起身,抱著琴道:“多謝。”

他說完這句話,又忍不住低頭咳了兩聲,就聽紅衣男子淡淡詢問道:“你是怎麼上來的?”

江雲樓抱歉道:“我見這裡無人,景緻又好,便來此處撫琴。實在是抱歉的很,彈了這樣一首曲子,擾了你的清靜。”

紅衣男子不以為然道:“我既說你琴好,便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是誰,可是我教弟子?”

江雲樓答:“我姓江,名雲樓,半月前才來黑木崖定居,並非教中弟子。”

“因何而來?”

“桑長老照拂,讓我在黑木崖教書。”

紅衣男子頓了頓,“教書?”

“是。”

紅衣男子點了點頭,沒再問什麼,只是旋身離開,姿態灑脫,那一身氣質,看著怎麼也不像是尋常的江湖中人。

江雲樓看著他愈走愈遠,才抱了琴,轉身回了自己的住處。

——殊不知今日這匆匆一見,只是一場緣分的開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