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賓雲(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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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十三年前的侯二,不姓侯,也不叫二。
他是土生土長的駿臺漁村人,姓孫,原是有名字的,後來臺風入境,淹了幾十來條與漁民相依為命的破船,爹媽沒了,他撿條命奔波到賓雲討生活,腦子裡除了填飽一張嘴沒裝別的事,自然也將名字給剔了出去,叫什麼便不可考了。
他人皮實,打生下來就光屁股往海邊躥,捉魚捕蝦,黑得發亮,因著齊天大聖一個模樣的“孫”姓,認識他的親熱的叫一聲“猴兒”。窮苦出身,大字不識一個,做不來“高階工”,就往汽車廠找了份補胎的零工餬口。
那時的賓雲特區,街道上游蕩著熱血沸騰的青年,仰頭全是竹竿上晾的花被單,海腥氣漫過大街小巷,他們一幫小學徒小零工整天提著扳手望遠方海岸上你來我往的貨輪,風風光光,看大老闆西裝革履,聽一口流利洋文,豔羨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侯二仍清楚記得,那年是個夏天。
有一艘熱帶瓜果的船入港,清理艙底的時候,意外發現角落裡蹲著什麼四肢動物,渾身蓋滿發臭的水藻,像猴又像水生,駭人一大跳,船工嚇得大叫,扔下刷子跑了,胡言亂語說水鬼上船。幾個大膽的卸貨工好奇一探究竟,拿出與獅子搏鬥的姿態漸漸挨近,發現這東西瘦得跟柴一樣,皮包骨,除了臭沒啥攻擊性,任由人提起來往海水裡攛騰,上下洗淨,才看出是個孩子。
這離奇的事告一段落——爬艙偷渡在港口見多不怪,不過至少人模狗樣,給船長遞過“運費”,這小崽子蘿蔔個頭,撐得住十幾天的惡劣環境,偷水偷瓜,沒得瘧疾,也是八字夠硬。
卸貨工把人拽出來扔到烈日曝曬的碼頭上,沒人理,也沒人打——怕不經打,幾腳下去平白背一條人命。
人群如潮漠然匆匆走過,不願多費一點目光,與看失去掩體的蝸牛沒什麼區別,日落之後,茍延殘喘的蝸牛掙出一絲力氣,慢慢爬走了。
有時候,人命脆如紙,筆尖輕易能捅個對穿,照這個理,某些人的命大概是塊鋼板,對“活”別有一番心得,十七八腳塊板磚扔下去,野草依然拱出一個苗頭。
這根命如鋼板的野草幾經摧殘,不僅沒咽氣,還找了份工,幫人擰螺絲釘,擰十個一分錢,汽車廠老闆怕她有蝨子,叫人用兩片裁紙刀綁成剃須刀,三兩下將她的頭發剃了。
至於是“他”還是“她”,無人在意,小孩子,總是無謂性別的,只當貓狗。
於是車廠裡就多了一個機油味的活物,坐在生鏽的車間或者門後長滿苔蘚的石塊上,徒手扭著螺絲釘,指甲黝黑,她靠這個討一口飯吃,隨叫隨到,經常有人用駿臺土掉渣的口音喊她“趙兒”,她說過自己姓趙。
這讓侯二覺得有點親切,世如浮萍,沒名字的人就像風滾草,滾到一起,油然生出“同病相憐”的相惜之感。
這一星半點的惺惺相惜,只限於偶爾叫她來幫把手,這一幫有了新發現,只覺得她學什麼都快,別人正經學徒還在吭吭哧哧學補胎,她半天功夫就會拆發動機,也不知道小腦瓜殼子是什麼構造。
那時大夥兜裡沒幾個錢,唯煙酒聊以慰藉,兌水的黃湯沒喝頭,最便宜的“飛燕”煙也要二塊五,夠得上一頓飯錢,大多人揀便宜,蹲在馬路牙子邊,撿下水道旁的煙屁股吸。侯二這時已經混出了點頭,有“私活”接,一包煙的價還出得起,不過不敢亮出煙盒來,否則一進廠必死無全屍,他趁午休時偷偷摸摸叫趙兒來,分給她一支雪白嶄新的煙。
趙兒劃火柴點煙,嘗到一股焦濃的氣息,好懸沒嗆到氣管,她吞雲吐霧了半支,沒興趣了,拋給侯二,煙頭還在燒,他就著火將後半支吸完,扔腳邊踩滅星子。
有人天生沒煙癮,評價就倆字:“難聞。”
侯二拍她腦殼:“嫌好道歹的。”
她滿腦袋剛長出沒一寸的短毛亂得紮手,被一巴掌拍出“千尺湧濤頭”的效果,頓時愛理不理的一扭頭,侯二心裡一唱三嘆,摸了摸兜,往人嘴裡塞了塊牛軋糖。
他心裡琢磨,生肖上怎麼就沒個驢和貓呢,這崽子不屬驢,一準屬貓。
侯二的“私活”是餘哥給的,駿臺那一帶,餘哥是混上道的人物,做些見不得光的營生,手底下吆三喝五的小弟舞刀弄棒,取了一大把饒舌的英文名,洋腔洋調的,警察來了胡亂一喊,也搞不清“dave”“kevin”到底指的是哪個。
前些日子,有個江哥還是海哥的,車被炸了,連人帶屍成了一堆煤渣,查來查去不知道哪個王八蛋放的炸藥,人沒抓著,出門坐車的幾個爺都繃著一根弦,侯二與車相依為命數十年頭,對此瞭如指掌,某一次餘哥過來剛要把車開走,侯二啃著幹餅從外頭進來,瞧著不對頭,攔住說等等,讓我坐一下。
這一坐坐出了異樣,腳墊下頭被人掏出個空口,從裡撈出閃著紅光的四方鐵家夥,餘哥後怕之餘,對侯二另眼相待,心裡對這個健壯如熊的小子頗為滿意,抽出一疊大票,聘他做個“試駕”。
侯二要是知道自己這一票生意把那個屬貓的帶溝裡去了,他情願自己是個不愛管閑事的啞巴,讓餘哥自生自滅得了。
年初,鞭炮霹靂炸了半條街,餘哥新開了家場子,做的是黑拳生意,招來一幫五大三粗的拳手呼呼喝喝,後來被條子剿了一次,客人財大氣粗都是惜命的,果斷選了避風頭,拳場荒了小半個月,大門敞開,門口就一個收票的老頭,五毛錢隨便進去玩。逐漸變成學生解決私怨的地方,成了口頭上的“老地方”,校服一甩,爬上臺就是一通互通往來的亂揍。
餘哥受此啟發,靈機一動,建了個拳擊班,招收無根無底的半大孩子,拳手換身考究打扮重回賽場,表面上是指導小孩的收費班,夜裡就徹底淪為廝殺場。
一石激起千層浪,看頭有了,尋求刺激的大爺也紛紛回頭,餘哥見勢,順著當下口味來,販來一批身量沒長開的“服務員”端茶送水,權當養著幾只小吉祥物。侯二是知道餘哥這人心肝是煤油裡扒出來的,今日好端端的花骨朵,沒準明日一卷裹屍布就扔垃圾車裡運走,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他動趙兒的心思。
趙兒長得是真好,在骨不在皮,光頭都不減半分顏色,更重要的是,沒家沒底,死了沒人記掛。
起先餘哥是看她機靈,免不了逗:“想學?”拍拍她的背,“跟得上就去玩吧。”
侯二冷汗當即就下來了,伸手要將那惹眼的小東西給抓回來:“餘哥,這不能……”
餘哥含笑拍拍他的小臂,和顏悅色的:“就玩玩,不礙事,我的人有分寸。”
趙兒瞥他一眼,爬上臺,一板一眼學什麼直拳防守、擺拳防守、直拳擺拳組合、進攻加躲閃組合,侯二把心肝捏在手心盯著她,生怕一個沒留神人廢了。
一段時間下來,人沒短斤少兩,倒是沉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