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滯之下他收回手,在細細端詳了我片刻後,勉力將唇角的笑容擴大了些:“你還是那個樣子,一點都沒變。”

我笑得很淡:“沒有誰會一直不變。”

他亦不爭:“無論如何,臨死前還能見上你一面,上天也當真待我不薄了。”

“你好生養病,別想太多。”

他擺首:“人五十不稱夭,我已六十有餘,該經歷的都經歷了,何所複恨?複何自傷?何況若非得知我病重不起,來日無多,你也不會來看我,不是麼?”

我垂下了目光。

“是陸議——哦不,如今應該叫陸遜了,是陸遜護送你來的,是麼?”

沉默半晌,當劉備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卻是直呼伯言名諱問。

涼涼地注視他片刻,我垂下眼簾:“你恨伯言,我明白。”

“不,也不能說是恨吧,我只是每每忍不住感慨,感慨那一年同你去京口省親時,你那侄兒孫桓還是個小孩子,可夷陵一戰,這孩子卻幾乎迫我至死;而陸遜,慢說當年了,便是夷陵之戰前夕,我亦根本未聞天下有陸遜!”劉備自嘲地笑了一聲,“聽說他之所以改名,是因為仲謀——你兄長擔心他像江東之前的幾任都督一樣,天不假年,是麼?”

“大約是吧。”不自禁地,我半掩於袖中的手慢慢握緊。

“有時候啊,我覺得你兄長真是幸運,每逢危局,總有一位天賜良將命世,使他轉危為安,十五年前赤壁一戰如此,這一次夷陵一戰亦如此。可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實在不幸,他所倚之將每每英年早逝,公瑾如此,他一定不想看到陸遜亦如此……我想他看著陸遜時,時常會想到公瑾吧?就連我都覺得,二者身上有許多相似之處,你說是不是……夫人?”

驀然之間——就在我雙手緊握成拳,指甲陷入肉中時——劉備劇烈地咳嗽起來。斟一杯蜜漿,我扶著他徐徐飲盡,直到咳喘平定,他忽然地、猝不及防地問:

“這麼多年,夫人心底一直有恨吧?……恨著你兄長……因為公瑾的死,是麼?”

彷彿一道青白色的電光劃破暗夜,猛抬頭,我一瞬不瞬地看著劉備,心中驚駭莫名。

這樣一段話,斷斷續續,被他喘息著說出來,卻猶如一記重錘般,霎那間擊中了我心髒!

“這件事,我本打算帶下九泉的,可時至今日,我決定向你和盤托出,哪怕你會因此而恨透了我!”深深地、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他側首轉向殿門,“來人……”

一名宦官聞聲自殿外快步趨前而來,劉備指了指對面書案:“那隻漆匣……”

宦官會意,忙上前將漆匣取過來,在劉備示意下,交到我手上。

“你退下吧,若無吩咐,不必進來。”劉備對宦官說。

驚疑不定地,我的目光在面前的劉備與手中的漆匣之間逡巡。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秘密門前,我無從得知那門後究竟隱藏著什麼,卻又似乎隱隱有所預感。一點熟稔的、黯淡如螢火的恐懼緩緩升起,伴隨著這預感,開始螫針般齧刺著我的心。

我開啟了漆匣。

一封信躺在裡面,紙頁已經泛黃。

抬起頭,我再度驚疑不定地看向劉備,而他平靜地注視我:“看或者不看,你自己決定。”

暗暗咬了咬唇,我展開了信。

這封信並不長,僅百多字,可待我從頭到尾讀過,這百多字卻驟然化作一支支黑色利箭,從前後左右四面八方朝我射過來,射過來刺穿了我!

“王淵?!”抬起頭,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劉備。

“王淵。”他雙目中依然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受你兄長差遣,最後奉侍在公瑾身邊的醫官。”

似有狂風乍起,眼前的一切伴著獵獵風聲驀然模糊、扭曲,在我眼前飛掠旋轉。我彷彿掉入一個旋渦,穿過三十三年歲月的風塵,下墜、一直下墜,直墜入亦真亦幻、如夢如煙的往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