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喉口滯住彷彿說不出話來,我趕忙“安撫”道:“按說權哥哥你的品位不至於如此啊?果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麼?”

輕輕笑了笑,他臉上的表情波瀾不興:“自柴桑歸吳,一路上妹妹與伯言相處那麼久,也沒見你學到一點點伯言的溫和謙謹,可見這話是作不得數的。”

一怔之下我猛地抬頭看他,卻見他薄唇輕抿,笑意隱隱:“聽說妹妹回吳後還曾前往陸府做客?”

——又是聽說?我不答,只沉默著與他對視。片刻後,卻聽他緩緩道:

“香兒就快二十二了吧?”

我愣住,然後是極為漫長的一段怔忡——“香兒就快十五了吧?”這突兀的一句話晃動了時空,穿越飛揚而起的歲月風塵,我聽到策的聲音陡然響起。

“二叔!”直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打斷這怔忡,舉目間見晴兒跨進門來,歡快地奔向權道,“您也在呀!”

“晴兒下課了?”笑吟吟地,權拉著晴兒重又回到坐塌前坐下,詢問她課業如何,琴技可有進益。晴兒一一答過,然後問:“阿萱說她母親被嬸嬸請到家裡來了,可是有什麼事麼?”

“大約是聊聊家常,聊聊陸家的事吧。”

“陸家的事?”

含糊地應了一聲,權卻不回答徐嫣請陸敏來是聊陸家的什麼事,而是溫言道:“這個時辰客人差不多要走了,晴兒既然回來了就去拜見一下吧。”

“好,我這就去!”

目送晴兒跨出門去,他又慢悠悠飲了一盞茶,再面向我時,卻已不再含糊:“我今日來,主要是想問問妹妹對陸伯言印象如何。”

有什麼東西在頭腦中轟然迸裂,一剎那,關於陸議的回憶如桃花亂落紛繁交織,驀然回首時才猛然驚覺,十六年的時間,每一次目光觸及到他竟都是心懷歡喜的。

沉寂是一面光可鑒人的鏡子,權一定從我這一刻的沉寂中捕捉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因為我看到那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再次浮上他的唇角:“放眼江東,伯言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目下雖離‘天下英雄’還有不小的距離,但假以時日,未必不是出將入相的人物……”他頓了一頓,“妹妹不言不語,我可否當作預設?以我所聽說的判斷,妹妹應該對伯言印象不錯的……”

——又是聽說?又是聽說?

隨著心頭莫名其妙的怒火躥起的,是房門突如其來的一聲異響。騰地站起身,我幾步走上前去,房門外,之前顯然在偷聽的徐嫣一臉尷尬心虛地望著我;晴兒被她摟在身前,眼睛圓圓地睜著,嘴巴大大地張著,能塞下一隻桃子。

突襲而至的恐慌與混亂如麻的思緒交織,如同澆油,令心間怒火灼燒,愈燒愈旺。只是那火焰不像在灼燒別人,倒像在灼燒我自己。

“少聽別有用心的人胡說!”回頭看一眼權,我憤怒的目光停駐在徐嫣臉上良久,最終仍落到權身上,“我的事,也不要你們亂管!”

“好吧,我明白了。”

說完這句話,權徐徐起身離去。砰地一聲將門關上,我回身倚住房門,頭腦中的混亂仍在延續:這件事,我要仔細地想一想。我想,我需要的,僅僅是一點時間。對,僅僅是一點時間!

兩天後,權突然宣佈任命陸議為海昌屯田都尉,並領縣事。

多年戰亂不斷,人口銳減,土地荒蕪,軍民饑饉乏食。大開稻田,務農積谷,實為謀國圖存、爭霸建業之要務。何況比起在幕府中擔任普通幕僚,外放領一縣之事,將是很好的晉身之階。——然而海昌?相較於繁華的吳縣,那個位於吳郡與會稽郡交界處、瀕臨大海的縣實在可以算作一個荒僻的所在。

面對這一任命,我不知道陸家人是喜是憂,不過緊接著的一則訊息必然是令他們歡喜的——吳主以妻妹配陸議,那個溫柔恬美如春日甘泉的女子,徐嫿。

措手不及。

但,確實很般配。

妝臺前,我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薄露笑意似流光。

一片靜寂中,門吱呀一響,從鏡中望去,只見晴兒立在房門投下的陰影裡,正用他清亮的眸子注視著我。默然相視,竟像看著自己多年前的一個影子。

轉身,招手,一點點擠出微笑。她一步步走過來,靜默,垂首,輕輕伏入我懷。

摟緊她,霎時間一股酸楚漫至鼻端,最終,卻只能化作唇邊一抹苦澀笑意。

陸府,大約是不會再去了,馬車駛出府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去中護軍府,”晴兒對駕車人道,然後轉向我,“我想循弟弟了。”

其實,一直到站在周府大門前的那一刻我還在猶豫,然而看到晴兒輕車熟路地徑直跑進去,面對匆匆出迎的女管事,我只得報以一笑:“周夫人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