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靜夜(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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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男裝?”她豎起一根手指抵住下巴,彷彿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了,“可是,”她猶豫了一下,“可是,我還是覺得穿裙子好看。再說,萬一我打扮成男孩子,他不認識我了怎麼辦?”
“他?”我疑惑起來,“他是誰?”
“陸伯言呀!”她無比認真地看著我,“白天看賽龍舟時我遇見他了,他還和我說了幾句話呢!只是可惜,宴會有他的份兒,卻沒我的份兒!”
她悵惘地撅起小嘴,我看著那似曾相識的表情,一瞬間心頭竟有什麼東西觸動得厲害。微微恍惚中耳畔似有如水的琴聲響起,眼前則有點點光斑一閃一閃地彙聚,漸漸彙聚成一天燦爛的秋色。秋陽溫煦,透過桂樹濃翠的葉片灑下融融綠意,它們籠罩著陸議,令他周身似流動著一片澄碧的水色。幾粒細小的桂花兀自停駐在晴兒額發上,就像幾顆小星星在夜晚的天幕上俏皮地眨著眼睛。她微微偏了頭望著他問:“你是誰?”
“姑姑,昨天我在陸府習琴時,顧燕姐姐來了。她見你沒來,是阿黛陪我來的,很有些悵惘呢。她祖母的病已痊癒,再過幾天她就要回山陰去了。”
“哦?”怔了怔,我趕忙拉回思緒,“不如明天請她來家裡玩兒。”
“明天我有課的,姑姑你忘了麼,老師下個月要外出遊學,把課程全都集中安排在這個月了。不然明天還是姑姑陪我去吧,在陸府和顧燕姐姐見面也是一樣的。姑姑你沒看見,昨天顧燕姐姐拿她那張小弩射靶來著,可她的技藝實在不怎麼樣,好幾次都脫靶了。後來陸伯言做示範給她看,每一箭都正中靶心,那樣子帥極了!……姑姑,你在聽我說話吧?”
“哦……我在聽,在聽……”我轉身將紗帳放下以掩飾失神的尷尬,晴兒鑽進衾被,待我回轉身來又拉著我的衣袖問,“姑姑,你明天會陪我去的吧?”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我再次颳了下她小鼻子,然後熄滅燈燭,“睡覺!”
燭火熄滅,銀白色的月光便穿過紗窗傾洩進來,將軟煙羅的紗帳映得越發朦朧如雲霧。瑞和香的輕煙在錯金博山爐山巒起伏的頂蓋鏤孔間嫋嫋升起,清甜的香氣彌散開來,人的思緒便不自禁地渺遠了……
我第一次遇見陸議,是初平二年吧?我拿彈弓偷襲陸康未遂,在他家後牆外的小巷裡與他狹路相逢,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揉了揉太陽穴——哦,是“為什麼該讓路的人是我?”哈!慌忙捂住嘴,我差點笑出聲。現在想想,那天的他有點奇怪呢!陸家詩禮傳家,他本人一身詩書氣質,真正是溫和知禮、剋制內斂的書香世家做派。然而第一次見面,他居然對我說:“為什麼該讓路的人是我?”哈,奇怪,著實奇怪!
第二次,我想想,是興平二年,策全取江東前夕,在曲阿宴請吳郡名流。那次見面,我們兩家已有了那樣令人難過的仇隙,而我居然幻想著憑一己之力化解這仇隙。他那會兒應該討厭我的,而不應該溫和如舊地對我說話。他應該像陸績一樣仇視我、搶白我,那樣,我就不會傻傻地漠視他的痛苦了。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呢?
第三次,唉,那真是最糗的一次,我在小池邊自言自語,還濺了自己滿裙子水。那天是周瑜的喬遷之喜,卻也是他母親的生忌。他的母親,一定是位溫婉美麗的女子吧?然而他說她去世時,他還只有四歲,一別經年,連她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了,只依稀記得她愛在庭中的一樹桃花下寫字,衣袖上落滿碎玉亂紅……我想就是從那天起,我忽然對他有了一點點的,一點點的,疼惜。雖然我知道這其實輪不上我,雖然事後我會有一點點奇怪,他竟會對我坦露這些。
然後是策的葬禮,隨之而來的一段漫長的黑暗時光中,我都沒有注意到他。直到建安七年的上巳節,滿城桃花接天映日如錦似霞,看著踏青的女孩兒們幾乎人手一枝的芍藥,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種不同於以往的——嗯,孤單。偏偏這個時候,他出現了,如此意外卻又如此恰逢其時,以至於我鬼使神差地想要惡作劇一下。然而,當我循著《溱洧》的詩句問出一句“觀乎”時,他竟沒有拒絕,連躲閃也沒有。一顆心最初的怦然一動過後,很快被奇怪填滿,緊隨而來的卻是一絲絲張皇——他真會折一枝芍藥送給我麼?我忽然有點害怕去面對這惡作劇的結局。最終,我嚇跑了。或者說,最終被嚇跑的那個人,是我。
伏在枕上,我微微地笑了。這夜是那樣的靜,靜得哪怕一點點微小的響動都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姑姑,你睡著了麼?”片刻後,晴兒忽然輕輕出聲問。
“睡著了。”
“睡著了還說話?”
“夢話。”
“姑姑——”她不依地坐起來,搖著我的胳膊,“騙人,我知道你沒睡!”
我急忙抽出手:“你這麼個搖法我若還睡得著,豈不成了豬?”
“嘻嘻,”她俏皮地笑起來,靜了一下,重新握住我的手,輕輕搖著撒嬌道,“姑姑,陪我說會兒話吧?”
“都什麼時辰了,睡眠不足不長個子的!”拖長聲音,我有些無奈地看著她,轉念間想到她一個姐妹都沒有,還不如我小時候,起碼有珊珊可以在夜闌人靜時一同擁衾說悄悄話,於是乎嘆了口氣,翻過身來,支起手肘撐住頭,“你呀,真是拿你沒辦法!有什麼話,說吧。”
低頭笑了一下,她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又出了許久的神,才靜靜地道:“姑姑,你有喜歡的人麼?”
不是吧,一上來就是這麼具有殺傷力的問題!我不由擰起眉,下意識地想要否認,可看著她滿懷期待的認真神情,終是在心底幽幽一嘆。
“有啊。”挑挑眉,我做作出一個散漫的表情。
她似是愣了一下,想了想,道:“那,他不是江東人?”
“嗯?”這下輪到我愣住。
可她一本正經地道:“不是麼?若他就在江東,你幹嗎還不嫁給他?”
咳咳,這是什麼邏輯!我被自己的氣息噎了一下,坐直身體,我手撫胸口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才又攤開雙手道:“很不幸,他就在江東。”
她眼中果然射出驚異,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間或還夾雜著一絲不解。
“他有心上人,只可惜那個人不是我。事情就這麼簡單。”我微笑著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