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餘光(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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睏意悄悄襲來,一片朦朧中,我忽地想起幾年前徐婧曾玩笑著要幫我佔蔔姻緣。她極善蔔易,我本已被她說動了心,可當她一本正經地取出蓍草,我卻在最後關頭怯了,也說不清自己到底害怕什麼……就快中秋了,她答應過要回來看我的,相聚就在眼前,說不定翊也會一起回來呢!上次翊來信說,他在丹楊山中獵到一頭豹子,毛色漂亮極了,他準備命人做成鬥篷送給我,只盼他能親自帶回來給我吧!
我在滿心歡愉的期盼中沉入夢鄉,再醒來時卻是被一個炸雷驚醒。我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抽痛了一下,彷彿全身血液在剎那間倒流。下意識地坐起身的工夫卻聽“砰”的一聲,一扇窗開了,狂風掀開帷紗撲面而來,與此同時一道閃電裂空而過,刺痛我雙目的瞬間也照亮了整個世界。
“嘩——”暴雨傾盆而下。
狂風攜著密集雨絲拍打著敞開的窗,噼啪噼啪響,我盯著那扇窗,驀然覺得胸口發緊,呼吸不暢——
這情景似曾相識!
赤腳下床,我臨窗望著這滂沱秋雨,不一會兒便被打濕了半邊身子,寒意陣陣襲來……
翊死了,死於酒醉後侍衛邊鴻的刺殺下。丹楊督將媯覽、郡丞戴員策劃了這一切,而這兩個人似乎與曹操所置的揚州刺史劉馥暗中交結已久,後者已從合肥趕赴歷陽,只待二人以一郡之地見降。
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麼?媯、戴二人本是盛憲故吏,年初盛憲被權處死後,二人逃匿於丹楊山中,翊聽聞二人才名,親自請二人出山,委以郡中重任。
秋風颯颯,迅速風幹我滿臉的淚水。滾滾煙塵中,我和匡縱馬疾馳,星夜趕赴宛陵。
一路訊息零亂。屯駐京口[1]的族兄孫河聽聞翊遇害,第一時間馳赴宛陵助援,卻複為媯、戴二人所害。大小悽愴中,三嫂徐婧竟要嫁與媯覽!
心頭一片冰涼,我沒法說服自己相信這樣的訊息,只是一刻不停地揮鞭催馬。在宛陵城下,我們與同樣從椒丘星夜提兵而至的權會合,可當我們望著宛陵城堅實的城牆,卻發現一切是那麼平靜,平靜到我以為翊的遇害僅僅是一場錯覺。
帶著滿腔的疑慮,我轉頭望向權。而他微微眯起眼,四周是喧囂的風聲,旌旗獵獵作響,幾乎遮蔽如血的殘陽。
“轟——隆隆——”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啟,吊橋放下,兩人兩騎從城中飛馳而出。
“主上!”
滾落馬鞍,他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未出一語,兩個錚錚鐵漢竟是熱淚長流。
——翊親近舊將孫高、傅嬰。
從他們的敘述中,我們終於搞清楚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原來媯覽、戴員早與邊鴻有所勾結,並引起了翊的警惕。翊平日裡刀不離身,那日宴請郡中諸縣令長,酒醉後空手送客,就這樣被邊鴻從背後偷襲刺殺。之後邊鴻逃入山中,徐婧派人將其擒獲後,媯、戴二人卻將一切罪過推與邊鴻而將其處死滅口。諸將皆知罪魁禍首乃是媯、戴二人,奈何群龍無首,力不能討。此後媯覽入居軍府中,擄掠了府中婢妾後,見徐婧貌美,又欲逼娶她為妻。徐婧身負血海深仇,一面佯許之曰:“須至晦日設祭除服,然後成親未遲。”一面密遣心腹聯絡孫高、傅嬰,設計以除二賊。到晦日,徐婧設祭盡哀畢,即除去孝服,沐浴薰香,濃妝豔裹,言笑歡悅。媯覽派人秘密訪察一番後,終於不再疑慮。徐婧先召孫高、傅嬰伏於內室帷幕之中,然後遣侍婢邀媯覽入府。媯覽盛意而來,徐婧出戶拜見,就在媯覽還拜之際,徐婧忽然大呼:“孫、傅二將軍何在!”二人即從幃幕中持刀躍出,殺媯覽於措手不及。之後又於外面就地斬殺戴員。
舉軍震駭。我望著翊靈前媯、戴二人的首級,心中的震動亦無以言說,惟有抱著重穿孝服的徐婧哭得氣息噎塞。
而她輕輕拍著我的肩,良久,深深吸了口氣:“那日叔弼出門前,我曾蔔了一卦,其相大兇,於是勸他勿出會客,可他不肯聽我的話。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當時能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一串淚珠靜靜滑下她的面頰,晶瑩剔透,如摔碎的琉璃。
在這一年故去的,還有權的元配夫人謝眉。在日複一日的冷落與排擠中,她默默地病倒、死去,如同一片枯葉從枝頭搖落,又隨風揚起,轉瞬失了蹤跡。
然後是建安十年,孝滿除服,雖然府中重歸多彩,可我心中,仍是一片黯淡的灰白。
建安十一年的夏天快結束時,匡終於迎娶了曹仁的女兒。婚禮隆重而美好,站在熙熙攘攘的嘉賓中,我靜靜觀禮,煌煌燭火將人們的身影映在牆上,看久了竟令我慢慢産生一種幻覺,好像父親、母親、舅舅、策、翊、雲依、謝眉,他們都在這裡,這景象虛幻得真實。可我心裡清楚他們都已經不在了,我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忽然就從這世上消失了,可這是真的,容不得你抗拒——是的,他們死了,這事實真實得虛幻。
中元節的夜晚,站在護城河邊,我望著河中星星點點的河燈,這種亦真亦幻的感覺忽然化作一股濃烈的悲傷淹沒了我,像河水一樣,一點一點漫上來淹沒了我。傳說中地府在這一天放出全部亡魂回家團圓,於是親人們點燃河燈為亡者照亮回家的路。可他們在哪兒呢?——我的親人們在哪兒呢?
“早知你這麼狠心,拋下我一個人去了,當初還不如不要遇見你……”
一名看上去剛剛失去丈夫的年輕女子蹲身在我身旁,一面放一盞河燈,一面哽咽著絮絮而語。
是啊,如果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遇見的每個人都註定要離你而去,與其承受無盡的離別之苦,是不是還不如不要相遇?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那女子哭泣著離去了,面對著一片靜寂,我忍不住喃喃而問。河水沉默著,城牆沉默著,浩瀚無垠的蒼穹亦沉默著,直到風輕輕送來一個聲音——
“你曾經被他們愛過,這就是意義。”
“嗒”的一聲,是我手中握著的鵝卵石跌落地面的聲音。那鵝卵石顏色淺黃,花紋美麗,縈著過往歲月的幽幽餘光。它骨碌碌向前滾去,一直滾到那個聲音的主人腳下——
周瑜俯身將它拾起,託在掌心凝視良久:“如果我沒記錯,這枚鵝卵石是十年前郡主在牛渚的江灘上拾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