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仰慕高岱已久,聽聞他精通《左傳》,特意預先溫習,期待與之論講一番。誰知見面之後,那高岱竟一問三不知!

“怎麼會這樣?他莫不是生病了?”

“生病?哼!”策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見高岱之前,曾有人對我說:‘高岱以為將軍但英武而已,無文學之才。將軍與之論《左傳》,他必推說不知,不屑與論。’我起初只是不信,及至相見,竟果如其言!”

“那人是誰?”

“你別問!”

就這樣,因為受到高岱輕慢,策一怒之下將其下獄。本以為過一段時間等策氣消了自然會釋放他,就像不久前釋放魏騰那樣,可事情的發展很快偏離了我的預想。

聽聞高岱被囚,他的知交好友和江東計程車人們竟露天靜|坐,要求策釋放他。當我跟在策身後登樓而望時,但見靜|坐請願之人黑壓壓一片,一直填滿街衢數裡。心頭一驚之下再看向策,卻發現他一隻手緊緊抓住欄杆,因太過用力,指節間已隱隱發白……

策殺了高岱,在這樣的靜|坐施壓持續了十天之後。當天夜裡,周瑜來到山陰的會稽太守府,站在了策的面前。

“竟還是晚了一步……”

慢慢閉了下眼睛,周瑜低下頭,苦笑。

“你看上去十分疲憊,公瑾。”

“是,”深深吸了口氣,周瑜抬目凝視著面無表情的策,聲音微微發澀,“我馬不停蹄地疾馳了三個晝夜,卻還是未能阻止你犯下錯誤。”

“如果你指的是殺高岱,”策頰邊的肌肉隱隱抽動了一下,“我並不認為這是個錯誤。”

“伯符!”驀然之間,周瑜竟罕有地激動起來,“殺許貢已是一個錯誤,而高岱只是一名隱居已久的儒士!”

“是!”騰地站起身,策亦激動起來大聲道,“我本來也沒想殺他,但我絕不接受任何脅迫!絕不接受!”

胸口微微起伏著,二人對視良久,周瑜像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仰起頭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片刻後,當他再看向策時,一雙燦亮如星的眼眸中閃動著異常複雜的情緒:

“伯符,這件事實在蹊蹺,我真的……真的覺得你的處置有些急躁了。”

半晌沉默,策忽然有些自失地笑起來:“你知道麼公瑾,僅僅在一個月之前,母親也曾這樣批評我——急躁。她一向視你如親子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相比於我,你的行事才更符合她的期望。畢竟,你和她有著相似的出身。”

“這不關出身什麼事。”周瑜轉開目光。

“是麼?倘若我富春孫氏不是門第寒微,真的會遭遇江東大族如此強烈的抵抗麼?在那些世家大族眼裡,我孫策算什麼呢?輕佻無行,輕躁好殺,扣在我頭上的永遠是這樣的字眼!為彼驅使尚可,若淩駕其上,那便是罪過了。”

“可殺戮並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卻是最有效率的解決方式!”

“伯符!”

“別說了,公瑾!你們究竟還要我怎樣?就說那許貢好了,其人品行如何卑汙,你比我更加清楚。可他兵敗出降後,我還是待之以上賓之禮,然而我換來的是什麼?是他設計害我,要毀了我半世基業!再說那高岱,我虛左以迎,是因為真心仰慕他的才學與品德,可他回應我的是什麼?是輕慢,是不屑,是口口聲聲‘不知’!更可惡的是那些自以為可以脅迫我而為他靜|坐請願的江東士人們,以公瑾你的洞明機敏,該不會猜不出他們背後的人是誰吧?——盛憲,那個器量雅偉,高名遠播於海內,更勝王朗、華歆的前吳郡太守!”

慢慢抿緊雙唇,周瑜容色間掠過一抹苦澀:“恰恰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不希望你殺掉高岱。”

“所以你是希望我在這場無聲的角力中向盛憲認輸?”

“如果能贏得人心,你完全可以在下一場角力中將輸掉的東西贏回來。”

“不會有下一次了。”在周瑜震驚的目光中,策緩慢而冰冷地,“稍後我將殺掉盛憲。”

直到周瑜疾步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才恍然夢醒般看向策,顫聲道:“策哥哥……”

抬手止住我,策慢慢閉上雙眼:“我什麼都不想聽。我只是……只是很難受……”

當策手捧一份供狀從頭到尾讀過,臉色霎那間轉為青白。

周瑜離開的第二天,策突然將會稽郡府中一名姓孔的文學掾下獄拷問。而此時此刻我已知曉,正是此人對策進言道:“高岱以為將軍但英武而已,無文學之才。將軍與之論《左傳》,他必推說不知,不屑與論。”令人震驚的是,在對策說這番話之前,他對高岱言道:“孫將軍為人,最厭惡別人勝過自己。若問及《左傳》,當言不知,乃合其意;如皆辨義,必大禍臨頭。”文學掾是郡府署吏,其職責是在郡國學校中教授學生,故而皆由明習經學的飽學之士擔任。大約正是基於這個身份,此人才同時獲得了策和高岱的信任。而更令人震驚的是,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受到許貢餘黨挾制。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可以算作是一名許貢餘黨,成功來了個一箭雙雕!

“許貢……”

額上青筋暴起,策緩緩收攏五指,似要將那份供狀碾碎在自己手掌中。下一刻他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疾步朝外走去——

“策哥哥你去哪兒?”

“巴丘。”

“你瘋了?”

“我是瘋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