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舒城(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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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一樣。”策異常篤定地說。
皺著眉頭,我半信半疑地沉吟了許久,才終於丟擲那個我認為非常重要的問題:“那——他長得好看嗎?”
笑意再次忍無可忍地堆上策的嘴角,他朝我扮了個滑稽的鬼臉:“他很好看。”
“比你還好看?”半信半疑地,我凝視著策英氣的、如劍鋒一樣斜飛入鬢的眉毛,朗烈的、像星子一般爍爍閃耀的眼睛。
而他終於輕輕笑出了聲:“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搬家那天,我最後看一眼一牆之隔的阿茂的書樓,竟生出一絲傷感來——再有一個月,阿茂應該能背出《東都賦》來的吧?腦海中慢慢浮現出賦中所描繪的雒陽城的美麗繁華——我什麼時候也能去雒陽看看就好了。轉念間想起周瑜的父親曾做過雒陽令,便又歡暢起來——到時候他能幫我做向導也說不定呢!
就帶著這樣歡暢的心情,我踏上了前往舒城[6]的路。一行人中大哥策和幾名僕從騎馬走在最前面。母親單獨一輛車,三哥翊和四哥匡一輛車,而我在最後,和二哥權一輛車。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這樣安排,大約她覺得權的“深沉”能有效扳一扳我的話嘮症,以免到了周家讓她丟人?
這樣想著,我不由偷瞄一眼坐在對面的權,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不知在想些什麼。風不時撩動車簾,漏一縷陽光進來,那陽光一閃一閃照耀著他微呈紫色的頭發,我便不由有些浮想聯翩。
我們兄妹五人都喜衣紅,這大概像父親,父親沖鋒陷陣時喜戴一四位兄長中衣紅最好看的非策莫屬,我甚至覺得紅色就是為他量身定製的顏色,因為他整個人就像一輪驕陽,一團火,明亮熱烈得令人目眩。
如果將策比作明亮熱烈的正紅,那麼翊就是在紅色中調上一點更為奔放、也更為躁動的黃色之後變成的橘紅色。翊非常勇悍,同時也是四位兄長中最易怒的一個。我反正輕易不敢招惹他,偏他又喜食橘子,於是每次他暴跳如雷,我就覺著他彷彿幻化成了一隻大橘子在眼前蹦啊蹦,蹦得我腦仁兒疼。
匡呢,作為名震天下的“江東猛虎”的幼子,自然也繼承了父親的勇武剛烈,但與此同時,他也承襲了優雅的母親骨血裡的一些東西。比方說,他在習武的間隙也會吟幾首酸詩——至少我認為那是酸詩。然而,就像紅色中加上那麼一抹雅潔的白色,我一直堅信他將來會長成一個兼具著文士氣質的儒將。只是粉紅色……咳咳,有一次他在一樹桃花下吟一首桃花詩,我忍不住用一個我心目中異常美好的詞彙誇贊他道:“匡哥哥你真是面如桃花呢!”誰知他竟像翊一樣暴跳如雷,於是我彷彿看到他幻化成一隻大桃子在眼前蹦啊蹦,頭頂上還冒著青氣——青色和粉紅色摻在一起是什麼色?狗屎黃,哼!
而權——就像他頭發的顏色,紫色,那混合著紅色的明亮熱烈與藍色的深邃冷靜的顏色。不過紫色,那可是帝王之色呢,是以我從來不會冒冒失失用和紫色相關的、類似於“面如桃花”的這類詞彙去誇贊他。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五人中只有他生著一頭這樣奇怪的頭發,直到後來聽母親說起她孕策哥哥時曾夢月入懷,而孕權哥哥時曾夢日入懷,我才終於恍然大悟:權哥哥的頭發一定是被太陽公公烤焦了!嗯,我對此深信不疑!而什麼時候趕上他明亮熱烈,什麼時候趕上他深邃冷靜,那就全看運氣了。顯然我今天的運氣不大好,自打上車,他便一直保持著深邃冷靜而不發一語。
唉,好悶!我終於有些受不了,爬到車窗邊撩開車簾朝外望去,“今天的天氣真不錯吶!”我沒話找話地道,“看樣子,我們應該很快就能到舒城了吧?”
“權哥哥,你說舒城會是什麼樣子的呢?好玩兒麼?”
“周家真有那麼大麼?一整條街,道南道北都是他家?”
一連丟擲三個問題,身後都沒有動靜,回過頭,卻發現權正定睛瞧著我,一雙眼似笑非笑。
“我臉上有字麼?”我覺得他的表情十分討厭。
垂下眼簾,他淡淡一笑:“我只是有些奇怪罷了,昨天你還在臥床養傷,今天倒像是沒事人一樣了。”
心驀地打了一個突兒,我的臉便有些發燙。糟了,露餡兒了!這樣懊惱地想了一會兒,我摸出一包蜜餞,訕訕地湊上去道:“權哥哥,吃蜜餞?很好吃的喲!”
“討好我沒用的,”他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你還是想想該怎樣討好母親吧。”
一提起母親,我忽然渾身都沒了力氣。人人都誇贊她是賢妻良母,而且是美貌與才智並重的那種賢妻良母。可那是對別人而言,對我而言,她就是貓,而我是那隻滿地亂竄的老鼠;我是一簇忽閃忽閃的小火苗,而她是那盆呼啦一下倒下來的哇涼哇涼的水。說來也真是令人鬱悶,她對策、權、翊、匡全都沒有像對我這樣,她的嚴厲,就單單只針對我一個人。就拿這次騎馬的事來說吧,若不是我摔傷了腿,她還不知怎麼懲罰我呢。可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麼?當、然、沒、有!
——“小小年紀便如此膽大妄為,將來怎麼得了?這筆賬我記下了,傷好了照罰不誤!”
一滴冰冰涼的水珠滴上我的後脖頸,又順著脊背滑下來,我忍不住便打了一個寒顫——明明傷好了還得繼續裝,我容易麼我?
驀然一陣委屈泛上來,我不由想起桓階的夫人來。桓階是父親的下屬,長沙郡的功曹[7],我曾在他家中見過桓夫人對女兒說話時的溫柔樣子。雖然這有點沒良心,但我還是忍不住去想:若是父親當初娶了一個像桓夫人那樣的女子,我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點?不過轉念間想到若是那樣就沒有我了,所以還是算了。
說起來父親和母親當年的事跡,著實有趣得緊。我們家雖說是孫武子後人,可到了祖父那一代,只是在富春[8]以種瓜為業。父親十七歲那年有一天與祖父一起乘船至錢唐[9],正好遇上海賊劫掠商旅財物,在岸上分贓,過往的行人船隻皆不敢妄動。父親觀察到海賊忙於分贓而放鬆警惕的情勢,便對祖父說:“此賊可擊,請討之。”祖父卻不同意,說:“非爾所圖也。”父親不顧祖父的反對操刀上岸,以手東西指麾,做出正在調動士兵包圍海賊的樣子。海賊們見此情景,誤以為官兵前來抓捕他們,便丟下財物四散奔逃。父親勇敢地追上去,斬殺一人,然後提著被殺者的頭顱回來見祖父,非但令祖父大驚,此事亦被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繼而驚動了官府。官府召父親做了一名武官,自此,父親硬是憑著流血搏命換來的軍功,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當年母親的家族其實是看不上父親的。母親出身吳郡[10]士族,外祖父吳煇曾做過一州刺史,只是同外祖母雙雙早亡,只留下母親和舅舅吳景相依為命。母親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不光美,且兼具才智。我不知道是否曾發生過一場美麗的邂逅,而令父親對母親一見傾心,總之,父親去吳家求親了。可瓜農的兒子,粗鄙的武夫——吳家人嫌棄父親,欲回絕。就在父親既慚愧又怨憤的時候,母親對族中長輩說:“何愛一女以取禍乎?如所遇非淑,命也。”就這樣,父親將母親娶回了家。我無從得知父親年輕時,對於母親這好不容易才娶回來的心上人是否捧在手裡怕碰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反正自打我有記憶起,我所看到的就是父親這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江東猛虎,在家裡卻尊重母親作為當家主母的絕對權威——至少是管教我的絕對權威。當然了,這樣一段“豔史”他們是絕不可能說給我聽的,事實上,我是在家裡的七大姑八大姨們閑聊時偶然聽來的。可憐我當時還傻乎乎地去找舅舅求證,結果被舅舅嚴肅批評了一頓不說,還被母親給知道了,真是鬱悶之極!
“嗯,鬱悶!”
塞一粒蜜餞入口,我大嚼特嚼,彷彿惟有讓它在我齒頰間碎屍萬段,才能稍稍消解我心底的恚怨——抑或還有恐懼?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倏忽間我又勇敢起來——周瑜家畢竟不是自己家,即使為了面子,母親的懲罰措施也不至於太殘酷吧……
這樣想著時我又不禁有些出神,周瑜,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第二天我們由九江郡進入了廬江郡界,然後我發現,周瑜竟是廬江郡的名人呢!而提起他時,除了他顯赫的出身,卓爾的風儀,當地人最為津津樂道的是他的音樂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