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 雨水垂在葉尖上, 折射出皎潔而清冷的月光。寒潭蕩漾,林西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攀附在岩石上的手臂有暗青色的鱗片排列,手肘和背脊皆有半透明的魚鰭……盡管如此,他依然英俊無比。

夏語冰收了傘, 拇指不自然地摩挲著傘簷上的刺繡。她得知外公的身份後,第一反應就是要找到他, 質問他當年出走的真相, 現在好不容易在林見深的幫助下見到了, 卻又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好。

此時月色涼薄如水,心底的那絲傷感縈繞不散,她憋了半晌,終於輕咳一聲,啞聲說:“外公還是那麼年輕好看, 外婆去世時卻已經蒼老得不行了。”

“我知道。你爸爸接她去治病時, 車子開過石橋, 我見到了她。”林西垂下過於濃密的眼睫, 聲音低啞而哀傷,“她頭發都白了,隔著車窗望向溪水,卻看不見我。”

這是夏語冰一直沒有想通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氣問:“外公,你說外婆看不見你了到底是意思?為什麼會突然看不見你了呢?”

“你能與妖怪通靈, 把手伸過來,我會告訴你一切的真相。”說話時,林西頸側的腮微微張合,明明是怪異的模樣,嗓音卻十分溫柔低沉。

夏語冰頓了頓,才緩慢而堅定的點了點頭,將手朝他伸去,握住了他濕潤冰冷的、帶著指蹼的手掌。

霎時間,以手為媒介,眼前的寒潭月影像是被吸附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意識抽離,一束刺目的強光射來,畫面陡然翻轉,無數陌生的場景像是走馬燈似的在她腦海浮現!

視線所及的畫面暖黃而斑駁,透著陳舊的氣息,陽光透過碧波潭水,照亮了水底的藻荇和卵石,夏語冰站在石橋上,呆呆地望著波光蕩漾:水草溫柔地擺動,水面下有一條暗青色的大魚恣意暢遊……

過了好一會兒,夏語冰才反應過來,這裡是外公的記憶!她被迫進入到外公的回憶裡,以旁觀者的視角見證陳舊的過往。

這是靈溪石橋,一切故事的開端。

夏語冰趴在石橋上朝下看,忽見水面上一陣陰影撲下,水裡的魚來不及躲避,被一張大網罩住……拉網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壯實村民,濃眉大眼,正踩在竹筏上收網,爽朗笑道:“嘿!好沉哪,大豐收啦,英子!”

竹筏上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盡管穿著一身藍靛色的、打了補丁的舊衣裳,但依然遮不住清秀的眉目和滿身靈氣。她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裡閃著光,指著撈上來的漁網拍手笑道,“你看你看,爹!這條魚好漂亮!”

“喲,這魚看起來不大,倒挺沉的!可以賣個好價錢,給你買新衣服啦!”壯實的男人喜笑顏開,伸手按住漁網中拼命扭動掙紮的暗青色大魚。

“……爹,這條魚好奇怪,鱗片像是寶石一樣好看,要不,咱把它放生了好不好?”

“傻英子!放了它,咱們吃什麼?快回去了!”

英子,林秀英……這個小女孩是童年時期的外婆嗎?

夏語冰正遲疑,卻見畫面一轉,日影傾斜,從清晨跨越到了黃昏,那疑似外婆的小姑娘哐哐當當提著缺了口的木桶跑過石橋。

“喂,等等!”夏語冰伸手想要抓住她,那小女孩卻恍若不聞,如同一陣青煙似的從她身體裡穿過,竟然不是實物。

夏語冰有些失望,跑下石橋,就見姑娘一步一步費力地將木桶挪到靈溪邊的竹碼頭上,濺出了一陣水花。

她抬臂擦了擦紅撲撲的臉蛋,擼起袖子,從桶裡抱出一條青黑色的、泛著幽藍玉石光澤的大魚,遲疑了一下,才將大魚放回了溪水中。

“下次小心點,不要再被漁網抓到啦!”女孩抹了把汗水,然後起身,提著空蕩蕩的木桶從夏語冰身邊跑過,回家去了。

在女孩看不見的地方,那條大魚繞著碼頭遊了三圈,尾巴一擺,化成了一個人身魚尾、生有耳鰭和指蹼的俊秀少年。金紅色的夕陽鍍在少年的魚鱗上,閃著璀璨的光澤,他佇立在水中,怔怔地望著女孩離去的方向,許久才一個猛子紮進水中,化成水底的一道陰影溯流而上……

那是,外公林西。

接下來的畫面像是快進一般一閃而過,十多年過去,小女孩漸漸長大,出落成一個水靈清秀的大姑娘。她時常在溪邊梳頭,將油黑的長發編成兩條□□花辮拖在胸前,質樸而美麗,只是她不知道,每當她在溪邊梳洗浣衣時,總有一條青黑色的大魚藏在暗處,偷偷地陪伴著她。

事情的轉機,是在1969年的夏天,雷雨大作。

那晚的風雨來勢洶洶,二十歲的林秀英從隔壁村的小學教書回來,因為下雨路滑,回到靈溪村時已經是黑漆漆的夜晚,又颳著大風,她渾身濕透,舉著破傘頂風前行,在黑暗中一寸一寸朝前挪動。

走到石橋上時,一陣淩厲悽狂的大風卷來,她整個人連帶著雨傘被掀翻,腰部在石壁上重重一磕,身子頓時失了平衡,直直栽入了波濤洶湧的靈溪中!

在她尖叫著掉入水中,被翻騰的巨浪吞噬的那一瞬,一條黑色的身影拼命逆流而上,朝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