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非漢家衣冠,留之何用?君直,我留髮已經一年有餘了。”汪中說罷,便解下幅巾,露出了綁紮好的髮髻。

這一下讓在場眾人無不愕然,心說這位真是死心塌地從賊,與朝廷為敵了,難怪兩年沓無音訊,甚至連老婆孩子也都下落不明,估計這位已經把家人接去了北海鎮吧。

看著對面七人的表情,汪中道:“難道諸位忘了百年前的‘薙髮令’了嗎?”

段玉裁、洪亮吉和劉臺拱三人頓時一怔,默然不語。而年輕一輩的江藩、焦循等人卻露出了一臉茫然。

話說後世民國初年推行剪辮政策時,很多老百姓之所以不願意剪,並不是說他們落後愚昧,以醜為美;而是經過清廷近三百年的刻意隱瞞,那段歷史僅限於在知識分子和革命黨中流傳。清末民初的一些漢人知識分子之所以對留辮子那麼在意,其實主要是因為痛恨留髮的太平天國。

縱觀整個清代,從上到下對“發”字的使用格外小心,滿清花了八十多年修篡《明史》,裡面從頭到尾沒用過“一髮千鈞”這四個字,至於記錄皇帝言行的《清實錄》裡更是沒有。以“千鈞之重”來形容一根頭髮,似乎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薙髮令”。

別說漢人了,時下很多滿人都不記得當初強迫漢人剃髮留辮的歷史了,反而認為這本是漢人的習俗。更別說有多少人都不知道,那位坐在北京城的皇帝其實是個滿人。

比如在場的鐘懷和黃承吉就完全不瞭解這段歷史,兩人不時瞥著汪中的鬢角,渾身戰慄,額頭冒汗。

汪中察覺到了兩人的不安,搖頭嘆氣道:“月輪慘慘掛圍城,劍戟薄霜寒逾明;烏鵲不鳴鼓角寂,一營唱徹《轉五更》。曲聲悽苦笛迸裂,此夕三軍淚如血;西風蕭蕭江水寒,飲入我軍亦慘絕。新安長平事非偶,自甘駢死古罕有;六七萬人無一降,萬骨塋高積如阜。”

眾人聞言俱是愣住,洪亮吉看向汪中道:“這是容甫新作?”

汪中搖頭道:“是趙王做的。”

“嗯?”眾人心說那位在朝廷口中禍亂北疆、貪財如命的趙新居然還有這份文采?

好吧,趙新終於無恥了一把,盜用了清人馮桂芬詩裡的詞句。不過此時離馮景亭出生還有二十年呢,他老師林則徐也剛四歲,不用白不用。

江藩眼圈泛紅,長嘆道:“六、七萬人啊!”

事實上何止六七萬,當年江陰守城時算上城外趕來幫助守城的鄉民,一共有二十多萬人,城內所有男女老少都上場作戰。而當城破之時,城中婦女全部自盡,老人、兒童盡皆自焚,只有53人因自殺來不及,被清軍強行救了下來。

這段歷史被記載於無錫文人計六奇的《明季南略》裡,因康雍乾三代的文禁,一直未能出版,僅有手抄本存世。歷史上直到嘉道年間文綱稍弛才能出版,但也不全。

今天在座眾人都是喜好藏書的,而且江陰和揚州僅一江之隔,所以除了焦循、鍾懷和黃承吉外,其他四人都曾私下看過這書的手抄本。

年歲最長的段玉裁輕咳了一聲:“諸位,都坐下說話吧。”

此言一出,各懷心思的眾人這才紛紛落座,不過因為年齡,中舉時間不同,又重新排了座次。

在場的人裡,段玉裁是戴震的大弟子,所以論資排輩,段玉裁便坐了左首頭把交椅,汪中坐了右首的頭把,之後依次是劉臺拱、洪亮吉、江藩、焦循、鍾懷、黃承吉。

之後坐守徐莊的王長生便帶著手下上了茶點,又跟汪中耳語幾句,這才紛紛退下。

清代漢學自顧炎武開山以來,由閻若璩、胡渭奠基,惠棟開創,至戴震集其大成,以至頂峰。而從乾隆中葉開始,隨著四庫全書館開館,帝王“治道合一”的形象塑造臻於極致,徹底掌握了文人的話語權。而文人們再也不敢議論朝政,點評政治是非,於是在學術發展上便出現了“人人許鄭,家家賈馬”的盛況。

無數學者以儒家經典為中心埋頭考據,認為典籍越古越真,所謂“凡古必真,凡漢必好”,與著重於理氣心性抽象議論的宋明理學不同,形成了後世著名的“乾嘉學派”。

這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以惠棟為首的“吳派”和以戴震為首的“皖派”影響最大。吳派的特點就是蒐集漢儒的經說,加以疏通證明。簡而言之就是“只要漢朝的典籍就是好的”;皖派則重視三禮中名物制度的考證,從音韻、文字學入手瞭解古書的內容和涵義。

而揚州學派既繼承了吳、皖兩派的特點,又發展和超越兩派之上,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這一派以金壇段玉裁、高郵王念孫為首,源頭雖然是戴震,但卻自成一體。

這一次射陽湖的聚會,除了在京城當吏科給事中的王念孫和在家閉門讀書的王引之父子,以及正在京城留館的阮元外,揚州學派的人已經基本到齊,還多了一個吳派的洪亮吉。

從儒家學問上來說,在場的眾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年輕的,不管是現在還是歷史上,都是乾嘉學派中有名的經學大家。

從個人鑽研的偏好來說,段玉裁是文字訓詁(研究古漢語詞義),汪中主攻古今制度沿革,洪亮吉擅長輿地,劉臺拱偏於天文音律,江藩精於《易》,而焦循、鍾懷、黃承吉三人則是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