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宅。

楚瀅瀅正在案邊寫著方子,竇茹瀾坐在一旁,正對著那張臥榻,趙啟瓏躺在上面,依舊昏睡著,因為失血過多,他的面孔呈現出慘淡的蒼白。

屋子裡安靜無比,過了許久,竇茹瀾才慢慢地開口道:“我今日……確實沒有想到趙公子會來。”

她像是自言自語道:“他若不來,焉知我如今是否有命坐在這裡。”

楚瀅瀅接了一句:“趙兄為人心善仁厚,他想幫你。”

竇茹瀾苦笑一聲,道:“幫不了,只會白白連累了你們。”

她說著,轉頭看向楚瀅瀅,道:“事到如今,趙公子已經被我帶累了,有些事情我若還瞞著你們,只怕連我自己都要唾棄了。”

楚瀅瀅道:“竇姑娘別這麼說。”

竇茹瀾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將目光移向靜靜燃燒的燭火,徐徐道:“我父親名叫竇閔徽,白松江還未決堤之前,他是池州的知州,後來的事情,楚大夫想必也知曉一二,白松江決堤之後,池州一帶都被水淹了,朝野震怒,下令要嚴查此事,將主事的官員都帶回了京城問罪,其實,我父親他也是要被押進京的。”

一旁靜默的崔雲灝開口道:“此事我聽說過。”

竇茹瀾繼續道:“在進京的前一日,我父親他……他自盡了,用了一把裁紙刀。”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像是又看見了當日那副慘烈的景象,短暫的失神之後,竇茹瀾才道:“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不過,那信被我收起來了,他們都說我父親是畏罪自盡的,但是他有什麼罪?”

竇茹瀾的聲音輕顫:“他為官向來清廉,我們一家老小每年都是靠著他的俸祿過日子,當初修河公款被挪用了,但是那銀子他未拿過一分半毫,頂多……頂多也就是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何至於落得一個身死名裂的下場?”

她輕輕抽噎了一下,短暫的沉默之後,崔雲灝問道:“白松江決堤的案子如今已經結了,當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竇茹瀾拭去了眼淚,冷靜下來,道:“池州年年水患,去年年中,朝廷撥了三百萬兩銀子下來修河道,但是你們恐怕不知道,那三百萬兩銀子還未運到池州,就已經被瓜分完畢了。”

崔雲灝與楚瀅瀅對視一眼:“還有這種事情?”

竇茹瀾冷笑一聲:“還不止,三百萬兩銀子分是分了,上面吃肉,下面喝湯,皆大歡喜,其餘的都拿去填庫銀虧空了,最後分到白松江修河道上的銀子,不足五十萬兩,我父親沒有分銀子,可是他是池州知州,修河道的事情最後還是要落在他身上去,沒有銀子,拿什麼修河道?”

她慢慢地道:“最後只能將白松江最重要的一段著重修了,其他的河道徐徐圖之,今年大水一發,我父親便知道大事不妙了,當初分銀子的時候,大家都是好商好量,可銀子也不是那麼好拿的,到了這種時候,分的銀子就都是買命錢了。”

照她所說,池州知州當初既沒有分銀子,想必也不會受到什麼影響,只有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大不了撤官罷職,罪不至死,若他願意上書,將池州的事情一五一十捅出來,說不定還能撈到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可最後他選擇了自盡……

楚瀅瀅若有所思,道:“你父親可是受了威脅?”

竇茹瀾閉了一下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來,道:“自從我父親到池州上任,從一個知縣做到了知州,其中辛苦,不為人道,我們一家都隨著他在池州生活了近二十年,上有祖母,下有家小,出了這種事情,我們便成了他的軟肋。”

話說到這裡,已經十分明顯了,竇閔徽為了保全家人,又不願意回京頂罪,便唯有一死,才能安了某些人的心。

竇茹瀾聲音裡帶著懊悔:“池州就是一個大泥潭,我從前便勸過他,若是可以,不如上書奏請調去外地,便是去邊疆那種蠻荒僻野,雖說苦了些,但是總比這裡要好。他既不願意與那些人同流合汙,一起貪墨,又無法檢舉他們,只一味沉默著,最後事情爆發之時,還要把命填上。”

她咬著牙,語氣裡是恨鐵不成鋼之意,道:“我此番安頓了家人,來到京城,就是為著將池州之事揭開,朝廷查來查去,只殺了幾個無關緊要的芝麻官,有什麼用?我不能讓我的父親揹著罪名白白死了,他有罪,可並非貪墨之罪,我既然來了這裡,就沒想過能活著離開!”

空氣安靜,燭火搖晃了一下,很快又歸為平靜,竇茹瀾略微平復了情緒,繼續道:“你們恐怕不知道,池州除了這白松江決堤之事以外,庫銀已經虧空了許久,直到去年年中那三百萬兩的修河公款到了,才勉強填補了大半,直到如今,我父親過世之時,也還是虧空的。”

竇茹瀾頓了頓,道:“還有一事,池州一帶年年水患,收成不好,從三年前開始,朝廷便下令賦稅減半,可是直到如今,池州還是根據往常豐年的賦稅照收,甚至從前年開始,加收了一樣茶稅,為了此事,我父親與巡撫衙門爭執了許久,被扣留了十日,回來時已是形銷骨立。”

楚瀅瀅心裡倒抽一口涼氣,崔雲灝沉著臉道:“你父親也是池州知州,按理說,是可以上書的,為何他不將事情稟報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