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大驚失色,忙撇下劍來,向她迎上數步。可二人肌膚尚未相接,眼前這少女便如驚弓之鳥般連連向後縮退,兩片嘴唇慘淡皸裂,發出好似嗚咽般的幽幽低鳴。

慧能滿臉盛怒,在一旁大叫說道:“那老賊死有餘辜!方才我已結果了他的狗命!少卿小子……你……你就放心吧!”

“少卿?”

文鳶目光呆滯,忽然莫名抬起頭來,仔細端詳少卿良久,“我本就早該想到的。平安……又有誰會真的來取這樣一個土裡土氣的名字?”

話未說完,她便如自嘲般幽幽一笑,兩行清淚從眸中撲簌而落,同頰間血汙兩相融在一處。

“我……”

少卿一時語塞,反倒要比剛才遭楚人明折磨時更加痛苦難耐。文鳶杏眼迷離,蹣跚行至父親跟前。先是默然俄頃,終於俯下身去,將其小心擁入懷中。

她兩根泛著淤紫的指頭自文歆年頰間徐徐摩挲,又似唯恐驚醒其人,故只是謹小慎微,不敢稍行用力。待珍而重之,將他臉上血跡抹平,這才將二人面頰輕輕貼在一處,點點淚漣如霏雨墜。

“爹爹……”

文鳶之聲細如蚊蠅,卻教少卿心痛如絞,一張俊臉忽紅忽白。幾步衝至她跟前,撲通跪倒在地,雙手左右開弓,一連七八記耳光下來,直打的自己兩片面頰高高腫起,唇角本已乾涸的血跡又重新泛起絲絲緋色光澤。

“文鳶,是我對你和文先生不起。你若要殺要剮……顧少卿絕無半句怨言!”

“我殺你做什麼?”

“何況……縱然你果真死了……莫非爹爹便能活轉,我也……”

少女言語幽怨,事到如今身上切膚之痛早已無關緊要。良久踉蹌著起身,纖唇翕張,柔聲細語道:“顧少卿……你幫我把爹爹給葬了吧。人活一世,總歸是要入土為安才好……”

“小少卿,你先起來吧。”

少卿微一怔神,背心便遭邢懋言運勁一提,不由自主平平站定。而凡此種種既在眼前,只教楚夕若兩靨動容,覺自己既為楚家一員,於情於理畢竟難辭其咎。暗生慚愧之餘,終究橫下一條心來,邁步行到文鳶身邊。

“今日是家叔行事無狀,夕若不敢奢求原宥,將來姑娘若有所需,我楚家定會竭盡所能以贖萬一。”

“只是人死不能復生,還請姑娘節哀順變。”

“你和他們……全都是一夥兒的?”

先前她不曾開口倒還罷了,此話既出,文鳶登時臉色劇變。眼淚汪汪直視其人,裡面陰鬱積怨,端的令楚夕若見後森然不寒而慄。

“死者為大,咱們還是依這妮子所說,教這位先生入土為安才是。”

屋中寂然許久,終是慧能和尚先行打破沉默,隨後又與邢懋言遙相對視一眼。這二人相處日久,彼此相知堪比手足,當下各自動手,由慧能為文歆年整理遺容,邢懋言則就近在庭院外挖掘墓穴。

這期間,文鳶則始終紋絲未動,只是愈發扯緊身上袈裟。等到少時邢懋言去而復返,回屋招呼眾人,這才怔怔回過幾分心神。木然抬動腳步,獨往外面而去。

“少卿小子,咱們也一齊出去吧。”

慧能和尚聲若洪鐘,遂橫抱了屍首去往院中。少卿臉如死灰,不敢再朝文歆年多看一眼。回想昨夜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言猶在耳,孰料不過一夕之間竟已天人永隔,從此人鬼殊途。

他腦內繁蕪,忽覺一旁傳來異樣,茫然望去竟是楚夕若秀眉微蹙,正與自己相對而視。

她朱唇緊閉,一言不發跟在慧能和尚身後,轉眼只將少卿獨自一人留在屋中,陣陣蘭芷餘香夾雜周遭濃烈血腥直撲鼻翼,渾是種難以名狀的詭異悚然。

“南無阿彌多婆……”

須臾,眾人俱已來到院外,慧能和尚一聲咳嗽,就此正襟危坐。他低聲唸唸有詞,可話到一半卻又戛然而止,紅著胖臉不無尷尬。

“不妙不妙!大和尚平日酒肉穿腸,如今竟連師父教的往生咒也全然記不得了!嘖嘖嘖!這可究竟該如何是好!”

“你這和尚做的倒是好不自在。”

邢懋言白眼一翻,難得對人一番嘲弄。慧能自然滿心不甘,正要反唇相譏,轉念又覺文鳶面前,此舉畢竟殊為不妥。當下佯作不聞,動手揚起一鍬又一鍬黃土,將文歆年遺體好生安葬在墓穴之內。

“對頭隨時有去而復返之虞,事起從權,只好委屈令尊暫且如此。”

另一邊廂,邢懋言又沉聲開口,本意是想勸文鳶寬心,渠料卻適得其反。文鳶聽罷,終於再難壓抑胸中愁緒,起初尚只是小聲啜泣,然待最後則已泫然痛哭,回憶往日同文歆年父女情深,念至深處頓覺眼前一黑,驀地就此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