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本事微末,如何能與這等前輩高人相提並論?”

少卿嘆一口氣,見文歆年一副和顏悅色,終究漸漸變得隨意起來,“早前文鳶姑娘與我閒談,言道您曾經身居廟堂。先生世間大能,若要憑此揚名立萬可謂易如反掌,卻又為何反倒隱居不出,在這山野之間蹉跎歲月?”

“這孩子還真是什麼都肯同你說起。”

文歆年亦不以此為忤,反倒面作苦笑,好似感慨萬千,“鳶兒此話倒不算假,只是巫醫巫醫,醫者尚在巫後,歆年雖也曾身著一身朝廷命服,卻從不敢與世君子們忝稱同僚。”

“況當今之世,廟堂之上,奸佞當道。四境之內,豺虎狼行。尸位素餐已屬難能可貴,更有甚者魚肉百姓作威作福,自己卻猶然沾沾自喜,以為乃是莫大殊榮!君子?唉!又有幾人真能德合於此?”

少卿心頭一懍,只覺此刻自己面前之文歆年,實與平日所見截然判若兩人。當下挺起胸膛,繼續開口追問。

“上醫醫國,既然如此,先生何不表率眾人,無論如何總也勝過……”

“表率眾人?”

文歆年神色忽黯,好似意興闌珊般將這四字喃喃重複一遍,“朝野昏昏,舉世皆濁。指望一二清流振臂一呼,便可澄清玉宇,從此天下太平?”

“難!難!難!”

月華如水,幽幽寒芒灑在其人臉頰,一時更添無計彷徨,“就如你我眼前之夜,漆黑一片,不知盡頭。燭火再亮,充其量也只能只能照耀腳下方寸道路,等到自身光芒散盡,那時又該如何是好?”

“這……”

少卿口內訕訕,默然呆坐半晌。俄頃撣落衣袖間料峭露華,澀然感慨道:“家師亦曾與我講起,仁宗朝慶曆新政,務在整肅吏治,裁撤冗員,可凡使舊制不變,一切終究於事無補。整肅一批,便會有另一批步其後塵。裁撤一人,則會有新一人翹首以盼。”

“趨之若鶩,慾壑難填。只是彼此所求所謀,說來說去還不盡是百姓血淚,還不盡是民脂民膏?”

“令師有此感悟,足見心中無上胸懷!”文歆年眼蘊微光,頻頻點頭稱是,“疾在腠理,燙熨可及。疾在人心,藥石何醫?有些人穿上這緋袍玉帶,便紅了雙眼。戴上這雁翅烏紗,便失了本心。只顧投機鑽營,不諳生民疾苦,只想欺上瞞下,不理世事艱辛。只可見鳳閣龍樓連霄漢,殊不知玉樹瓊枝作煙蘿。”

“平安兄弟,你可知偌大一個大宋朝其實早已內外交困,恐怕不日便要大難臨頭了。”

“先生這是何意?”

起初,少卿只道他此話不過乃是感慨,可轉而見文歆年滿面凝重,登時間只覺脊背陣陣發涼,忙不迭連聲問道。

“平安兄弟是否聽人提起過女真其名?”

文歆年二目灼灼,忽丟擲一句莫名其妙之語。少卿如墜雲裡霧中,懵懵點頭答道:“這似乎是遼國轄內的一支夷狄。”

“莫非先生是恐遼人眼見本朝陵遲凋敝,故而蠢蠢欲動,想要大舉南侵?可這又同女真究竟有何干系?”

“看來平安兄弟是隻知其一,卻委實不知其二了。”

文歆年眉關緊鎖,聽罷反是愈發憂形於色,“遼兵固然驕橫強悍,可自昔日檀淵盟後,兩國百餘年來早已再無刀兵。依文某看來,其實倒也未足為慮。”

“只是去年此刻我曾同一位路過的北朝客商攀談,得知當前女真一族已然誓師反叛。遼帝屢次雷霆彈壓,可到頭來往往損兵折將,一來二去反而助其無由坐大,隱隱已存取而代之之勢。”

“平安兄弟,倘若依你之見,如今本朝又該作何打算?”

“自然是趁此良機圖謀故土,否則豈不白白浪費了如此千載難逢之機?”

少卿渾然不假思索,隨後尚不忘補充續道:“宋遼兩家雖百年未經邊事,可自二者立國之初便互為仇讎。倘若這次能借遼國式微,開疆拓土收復幽雲,一派中興氣象豈不盡是唾手可得?”

“倘若事情果如平安兄弟所言,則我中原漢地離遍地羶腥……便已為時未遠。”

寥寥數語,不啻平地驚雷,教少卿只覺陡然如遭電擊。另一邊廂,文歆年苦笑聲聲,同他目光相接,意味深長道:“在平安兄弟看來,若論當今遼兵宋兵,二者究竟孰強孰弱?”

“近來山東義軍蜂起,其中舉事者多半皆為農夫,朝廷屢屢派兵,卻無不鎩羽而歸。官軍連義軍尚且難以招架,又何談同遼國虎狼之師相提並論?自然是遼兵遠勝宋兵百倍,那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