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陽虎府上,書房中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

混合著古蘭、茅香的油脂燃燒,冒出一縷縷的青煙,書房裡滿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但即便如此濃郁的芬芳氣息,仍然無法驅散陽虎的躁鬱。

他坐在案前,手中捧著一份簡牘。

那是孟孫何忌呈交給他的出使報告,其中記載了出使晉國的各項成果,以及試探晉國六卿後對於陽虎執政的態度。

而陽虎的手邊,還擺著另一份簡策,那是宰予私下向他提交的報告。

兩份報告的內容大致相同,這說明孟孫何忌和季孫斯並沒有趁著出使晉國的機會,暗中使壞。他陽虎在魯國的地位暫時還是穩固的。

但陽虎卻並沒有半點高興,因為孟孫和宰予的報告中都提到了一點。

如今的晉國執政範鞅,並不願意出面支援陽虎。

陽虎捏著竹簡的手微微發顫,憤怒的情緒傳遞到指節之上,幾乎要將竹簡從中折斷。

“範鞅這個老賊,收了我那麼多禮物,然而卻連一個口頭承諾都不願意許下……”

陽虎閉上眼睛,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竭力想要壓制住腹中升騰的怒火。

當年季孫意如將魯昭公趕出魯國,範鞅都能睜著眼說瞎話,極力在盟會上為季孫意如的行為辯護。

但如今,我不過是以陪臣身份代理國政,這老東西卻連一句話都不願替我說。

說到底,不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嗎?

陽虎突然想起年輕時,那些公卿大夫們對他的嘲笑譏諷之言:賤人,鄙人,小人……

積攢在心中多年的火氣驟然暴發,陽虎一腳踹翻几案,將竹簡狠狠地摔在地上,竹片頓時散了一地。

“出身,出身,出身!我奮鬥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出身,就真的這麼重要嗎?!”

陽虎雙目赤紅,連連穿著粗氣,明明是九尺的巨漢,然而佝僂的身軀在昏暗燈光的映襯下卻又顯得那麼的狼狽。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也沒有人敢回答他這個問題。

陽虎抬起腦袋,想要仰頭看看璀璨的星空。

但落在他視線裡的,只有低矮閉塞的屋頂。

橫樑阻隔他的視線,讓他無法看得太遠。

他想哭,但淚水早就在年輕時哭幹。

他想笑,卻又怕驚擾了沉睡的眾人。

在範鞅的蔑視之下,他彷彿又變成了年輕時那個被人呼來喝去的看門人,變成了處處遭人鄙視、只能苟且偷生的卑賤小人。

對著那些衣冠體面的大人們迎來送往,不小心對他們提起自己卑微的夢想,卻遭到一頓又一頓的恥笑與辱罵。

陽虎望向窗外朦朧的夜色,感受著月亮黯淡的光輝。

他忽然想起了宰予曾對他說過的那句話。

“白晝之光,安知夜色之深啊?”

生我者,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