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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躍之見面之前,曾本之先在自家樓內的電梯裡見到一隻小蜜蜂,隨後順理成章地想到馬躍之的妻子柳琴。
上次與馬躍之暢談時,馬躍之興奮得像是一名剛去武漢大學看過櫻花,得知原來世上美女如此之多的大學男生。馬躍之如此高興的原因是自己還能和柳琴**。讓這對老夫妻重操舊業的原因則是柳琴從隨州出差回來,突然說起要帶上他去當蜂農。在省養蜂學會工作的柳琴沒有讓馬躍之太驚訝,她這次去隨州,在離曾侯乙大墓不遠的一家汽車改裝廠裡見到一款養蜂專用汽車,車上有一間供夫妻二人休息的房間,房間裡有空調、電視、淋浴裝置等。柳琴說,這種養蜂汽車特別適合情侶使用。兩個相愛的男女,自己駕著養蜂汽車,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遇到收費站就走綠色通道,不用交一分錢的過境費或通行費,見到有花開放的美景,就停下車欣賞幾天,並將蜂巢裡的蜜搖出來賣了,有數不清的小打工仔替自己掙錢,沿途的日常花費也就有了。柳琴連開車的線路都設計好,每年五月從武漢出發,往北一站站地先到河南、陝西、內蒙古,再到甘肅、青海、西藏,然後從雲南、貴州、廣西、湖南繞回來,正好一年時間,國內所有開花的季節都趕上了。不僅不用花一分錢,還有可能小賺一筆。這美好的遐想使得這對老夫老妻動情了。等到恢復平靜時才想起來,他倆都不會開車。柳琴因此對馬躍之說,她一定要鼓動曾小安如此試驗一回。馬躍之覺得她是異想天開,正在讀現當代漢語言文學博士的曾小安還好說,鄭雄有廳長官職在身,豈能夠如此自由散漫?
曾本之剛想到柳琴,柳琴就出現在他家樓下。
從事考古工作的人反應都比較慢,這是他們的工作特性決定的。一個只上過初中的建築工人,一天就能挖幾立方米的基坑。一個年過六旬的農民駕馭一頭老牛,一天能耕三畝地。一個考古工作者,守著各式各樣的先進裝置,三天下來都挖不出一隻拳頭大小的陶罐;如果是發掘一尊青銅重器,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讓其全部顯形。
曾本之的思緒從柳琴還是這麼漂亮,再慢吞吞地意識到這個退休女人不在家侍候馬躍之,先是讓省養蜂學會返聘,幾年之後按規定不能返聘了,又自覺自願地留下來當義工時,柳琴已經說了一大通話,其中包括她最喜歡說的幾句名言:男人所謂上班就是不用聽老婆的嘮叨了,所謂下班則是不用看老闆的臉色了。女人不同,女人上班是為了回家後更好嘮叨,女人下班則是為了讓老闆的臉色更加難看。
柳琴是來找曾小安的。論年齡輩分,柳琴與曾家交往應當首選安靜,偏偏柳琴十次當中有九次半是找曾小安。當然,這事也還有某種天意,柳琴比安靜大幾歲,模樣一點不顯老,與曾小安站在一起,哪怕努力認真辨認,也只敢說她們長得像姐妹。看不出她們興趣有多相同,但她倆就是有事沒事黏在一起,不是逛街就是泡吧。弄得曾小安經常上午出去,直到晚九點以後才回家,人進屋了心在外面,還要抱著手機與柳琴竊竊私語一番。
柳琴嗔怪曾本之將自己的老公拐跑了,還說:“兩個老男人黏在辦公室裡有什麼意思,不如趁著老胳膊老腿還能動彈,多陪陪老婆。”
曾本之就說:“我也想駕駛養蜂汽車,帶著老婆周遊列國,只是這把年紀了,哪怕有駕駛執照,人家也不會讓我開車。”
柳琴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可她還是笑出聲來,而且還稱馬躍之是老頑童,家裡的事能說的和不能說的都往外說。曾本之也笑,讓她快點打電話,叫曾小安下樓。
柳琴卻說:“不能打電話,一定要爬到你家樓上,親自將曾小安接出來,免得有人見不著曾小安,會跑遍武漢三鎮找醋吃。”
看著柳琴進了自己家的單元門,曾本之才繼續往楚學院走去。
楚學院離東湖的直線距離只有一千多米,雖然臨近雙向八車道的東湖路,卻很幽靜。曾本之從進門起,只要碰到人,對方都會禮節性地主動打招呼。這類寒暄,最突出的是它的儀式感,缺了又不行,多了又讓人不舒服。好在電梯裡沒有別人,曾本之獨自上到六樓,正要開啟掛有“楚弓楚得”門牌的辦公室,忽然發現南邊隔壁“楚乙越鳧”室的門是開著的。
曾本之愣了愣,然後大聲問:“誰在屋裡?”
片刻後,一個年輕人出現在門口:“是我!我叫萬乙,是新來的!”
曾本之這才走過去:“聽說了,在南京大學讀的博士?南京大學重視田野考古,學問越好越像做體力活的。你這樣子好像有悖南京大學的傳統啊!”
後面的這些話,是曾本之站在門牌為“楚乙越鳧”的辦公室正中間說的。曾本之剛剛得知楚學院安排萬乙在“楚乙越鳧”室辦公,便斬釘截鐵地告訴他,這間屋子空置八年都沒被人動過一張紙。曾本之要萬乙將行政科配給的新椅子退回去,書櫃上了鎖的不要動,沒上鎖的也不要動,每本書、每張紙都要保持原來的模樣,就連那本八年前的檯曆也不要多翻動一下。
萬乙小心翼翼地表示:“如果舊的東西一點也不讓動,我在這屋裡只怕轉身都很困難!”
曾本之武斷地回應說:“如何轉身那是你自己的事!”
萬乙心有不甘,就說:“聽他們說,之前是您的得意門生郝文章在這屋裡辦公!”
曾本之面露慍色:“住嘴!不要再說了!”
萬乙就像初生牛犢不怕虎,堅持往下說:“郝文章不是因為盜竊曾侯乙尊盤,被法院判處服刑八年嗎?像他這樣就算服刑期滿,也不可能恢復公職回到‘楚乙越鳧’室的!”
曾本之輕輕動了兩下手指,示意萬乙走近一些,幾乎是貼著他的耳邊說了一句:“叫你不要再提這個名字,如果你非要這樣說話,你在楚學院就是連蜣螂都不如的那種東西。”
萬乙說:“什麼叫蜣螂?蜣螂是什麼東西?”
曾本之說:“找你的小學啟蒙老師問去。”
接下來的十幾分鍾裡,曾本之站在屋子中間出神,不再說任何話。
臨走時,他才重新開口說了五個字:“記住我的話!”
曾本之剛回到“楚弓楚得”室,萬乙就跟了過來,主動幫忙開窗戶換空氣,燒開水泡茶,還在徵得曾本之的同意後,將存放在桌面上的一堆郵件,一一剪開封口,再放回原處。
曾本之看著萬乙做完這些,心裡有話,卻不願意說出來。
萬乙顯然發現曾本之的嘴唇動了兩下,就主動說:“曾老師如果有事就請吩咐。院裡讓我暫時在‘楚乙越鳧’室辦公,就是要我優先幫您跑腿,然後才是搞研究。”
曾本之嘴裡發出連自己也不明白是何意思的兩聲哼哼。年輕的青銅重器研究者已經退到門口了,曾本之才示意讓他轉回來。曾本之還是不說話,像握別一樣將萬乙的手拿到眼前看了一陣。萬乙的手十分粗糙,從指尖到手背,沒有一絲讀書人特有的白嫩,反倒像那群天天在黃鸝路西段東亭郵局門口等待臨時工作機會的鄉村中人。
曾本之的目光中露出一絲先前沒有的柔情:“往後你可以每個月來我這裡聊一次。”
喜出望外的萬乙找不到別的話作為表示,張口將心裡最想說,又沒機會說,實在憋得不能再憋的一句話說了出來:“我一定會按時來打擾曾老師。確定來楚學院工作之後,我就想好了第一個研究方向,用失蠟法複製曾侯乙尊盤!”
曾本之不置可否地說:“年輕人都是這樣,喜歡挑戰難度最大的課題!”
萬乙膽大起來:“我好喜歡楚學院!頭一天報到,見所有辦公室的門上都掛著一個帶楚字成語的門牌,那種感覺實在太浪漫了。我一直覺得浪漫古典是楚與秦的最大文化區別。”
曾本之不冷不熱地說:“有浪漫就有惡俗。”
萬乙說:“不管怎麼樣,總比要到歷史中去尋找浪漫的地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