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熱氣蒸騰,朱君翊前幾日都沒有覺得巴達維亞的冬天竟然這麼熱,整個種植園彷彿是一個巨大的蒸籠。

十天前朱君翊提供的圖紙方案被透過實施,曹山虎每天都會興沖沖跑去榨糖廠,負責組織會眾施工修葺,偶爾遇到無法解決或者不明白的地方就會回來向朱君翊請教。

朱君翊的肋骨的骨折傷勢已經好了大半,平時的活動也不會再牽到傷口,曹山虎的木屋白天室內就像是蒸鍋,彷彿待不上一個時辰人就要被蒸乾。朱君翊索性搬了兩塊木板搭在門前,白天就坐在門前椰樹的陰影里納涼。

曹山虎和其他華工居住的木屋都是木板支成牆,甘蔗葉加稻草鋪屋頂,每間木屋都不大,也很簡陋,彼此相距不遠,也不會太近,一方面靠得太近會影響通風,另一方面薄木板拼接出來的木屋隔音很差,屋裡打個噴嚏咳嗽兩聲屋外幾米外都聽的清清楚楚,雖然這裡沒什麼女人,但是大家還是希望有一點私密空間。

每日上工下工所有華工會眾都會從朱君翊門前經過,朱君翊嘴甜又會來事,大家都很喜歡他,一些經歷過榨糖廠械鬥事件的會眾都很佩服這五歲娃娃的膽識,對他更是好的不得了,更重要的是,大家從曹山虎處得知朱君翊懂得修建榨糖廠,並且提供了完整的修造圖紙時,朱君翊就裹上了一層神秘感,覺得這孩子非同一般,偶爾有人怯生生來找他出主意他也來者不拒,而且往往都是些頂聰明的好點子,大家看他沒什麼架子,嘴又甜,一來二去,朱君翊就和前後左右的鄰里都熟悉了。

“朱家小哥,這是俺早上烤的番薯,俺給你留了兩個,還是熱乎的呢!給你放旁邊了啊!”

朱君翊漾起一臉甜笑:“謝謝老羊叔,您今早起色不錯,看起來年輕了十歲都不止!以後沒準我得喊您老羊哥啦!”逗得老羊叔和其他幾個華工哈哈大笑,嘚嘚瑟瑟地上工去了。

“大牛哥!這天氣好熱,我想吃幾個椰子,能幫我打幾個下來麼?”

“瞧你這說的,朱家小哥,你等著,俺這就打幾個下來給你。”又黑又壯的李大牛憨厚地咧著嘴,手裡拿著一副碩大的飛去來器。

李大牛身體太壯太沉,力氣又大,不如別人那般手腳靈便,以往看著別人在椰樹上爬上爬下,摘椰子輕鬆的很,他卻無論如何都爬上不去,不是摔個狗啃屎,就是乾脆把樹幹壓彎,於是被別人取笑起了個諢號“鐵砣子”。朱君翊幫著他動手做了個硬木的飛去來器,又教會他使用方法,李大牛一下子神氣起來,別人還在爬樹的空檔,他使勁一撇,飛去來器在空氣中劃出一個美麗的圓弧,整棵椰樹上的椰子應聲就掉了一地,其他人再不敢取笑他。

朱君翊瞧著他整天揹著那飛去來器,有心為他創造炫耀的機會,就在大夥上工的時候,故意提出這個要求。只見李大牛屁顛屁顛地跑去椰林邊,瞄著選定好的椰樹,輪開手臂,猛地用力,手一鬆,飛去來器飛出,劃出一道圓弧,“噹噹”聲響,準確撞擊在椰樹頂上,七八個老椰子全部掉到地上,惹得四周驚歎之聲不絕,李大牛高興地合不攏嘴,興高采烈地收起飛去來器,將椰子全都捧到朱君翊的腳邊,又被朱君翊大聲捧了幾句,這才開開心心地上工去了。

朱君翊坐在門口偷偷直樂,這大熱天裡沒什麼比椰汁更讓人解暑消渴、清熱除煩的飲料了,這麼多的椰肉,等曹山虎回來,又可以大吃幾頓椰肉炒米。

他取過一個椰子,用匕首在椰子頂部一插,寶刃輕易沒入椰殼,匕首與椰殼之間溢位不少淺白色的椰漿,一股自然清馨的芬芳瞬間刺激到他的嗅覺,勾得他口水直流,抽出一根早就準備好的空心草梗順著刀口插了進去,雙手捧起椰子喜滋滋地痛飲起來。

前些日子曹山虎回來說堂主最終把所有來犯的土人都放了,朱君翊就一直在擔心土人的報復,可是說來也奇怪,自打放走了那些土人之後,土人們竟然全都老實了,再也沒有人敢來來無事生非,一時黑衫會的聲望迅速在華工中提升,越來越多的華工紛紛選擇入會。後來才聽說,似乎是芭提雅糖廠換了新東家。

少了那群惹是生非的土人,甘達里亞糖廠的華工樸實、熱情,黑衫會雖然無時無刻不在廣收會眾,倒也沒有做任何讓人討厭的事,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木材、甘蔗葉,所以最近十天來,朱君翊不止一次地想過乾脆在這裡請人搭個小木屋,就在此地安家算了。

不過想歸想,朱君翊還是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正尋思間,前邊路上一輛驢車突然沒陷在土坑中。

這條路本就不是什麼主路,尋常時間也少有外人,只是這輛車最近幾日總會緩慢在此經過,偶爾還會停上一停,也就見怪不怪。前兩日下過一場大雨,本就泥濘的土路上變得有些坑坑窪窪,驢車的右輪好像陷在泥坑中,任憑毛驢怎麼拉,也無法將車拉出泥坑。有些華工會眾好心上前幫忙,不管多少人前拉後推,那車輪就像是本來就長在那裡一般,竟是紋絲不動。

驢車上跳下一個滿臉笑容的小老頭,朝著各位抱拳推手一一施禮道:“多謝各位相幫!不敢繼續勞煩眾位義士,我等自待家人前來即可。”眾華工見實在幫不上,也只好各自散去,從一旁走過,自去上工。

朱君翊瞧得有些出奇,覺得有點違反物理法則,剛才出手幫忙的華工有十幾號人,這麼多人別說是一輛驢車,就算是一輛汽車,也沒道理連一個車輪都抬不動,稀奇,實在稀奇,驢車內定然有些門道。不過,這跟朱君翊沒有半文錢關係,那麼多成年漢子都無可奈何,沒道理讓自己這個五歲小兒去湊熱鬧。

朱君翊自去開椰子飲椰汁,驢車停在那裡不動,小老頭也站在車邊不動,此時烈日當空,朱君翊沒看著還好,眼不見心不煩,這一會兒瞧著瞧著,心裡就越來越不是滋味,頗不忍心,於是站起來,大聲喊道:“老人家,車陷在那裡自己也跑不掉,這邊有陰涼,如果不嫌棄,過來坐下歇歇腳,喝幾口椰汁,可好?”

小老頭顛顛跑來,近前一瞧,只見面目慈祥和善,眯著眼和氣地笑道:“多謝這位小哥,只是我家主人尚在車上,我們多來兩個人擠擠,成麼?”

“這有什麼不成?儘管叫過來就是,我請你們喝椰汁。”朱君翊拍著身邊的幾個大椰子,故作大氣地道,反正沒花錢,也不用心疼,腹中暗笑道。

“如此,就多謝小哥啦!”

小老頭顛顛又跑回去,掀起車廂前側的布簾,只見從車廂裡跳下一個布衣大漢,嚇了朱君翊一跳,這大熱的天氣,大漢依然穿得整整齊齊,黝黑的臉黑地如同煤炭,身上的肌肉塊頭紛紛賁起,將衣服撐得緊緊,渾身上下如同鐵鑄銅澆一般結實,這樣的身材,放到後世都可以競爭一下健美世錦賽冠軍了,難怪剛才那麼多人都抬不動,只這一位,恐怕就已經上到兩百多斤。

大漢又從車廂中扶出一個年輕人,緩緩背在身後,幾步就趕到木屋前,當那大漢站在朱君翊面前時,朱君翊直覺得撞上了一堵牆一般,連陽光都被擋得結結實實,自己彷彿成了站在大黃狗前的小雞崽。

小老頭從車內取來一個錦墊放在兩塊木板之上,大漢這才將身後的年輕人輕輕放下,朱君翊看清年輕人的相貌之後,不覺一愣。這年輕人至少已經有三十歲,臉如雕刻般五官分明,長眉若柳,雙目有神,兩頰卻深深地陷進去,有種病態的美感,嘴唇微動,急促地呼吸著,一身明黃色的短衫微微有些溼,薄薄的汗透過襯衣滲出來,恍如塗了一層水霧。

朱君翊剛開始還有點看輕這個年輕人,覺得他這麼大了還要別人背在背上,放在後世,可以算是身嬌肉貴的廢二代了,心中暗自把對方鄙視了幾遍,然而當他被大漢放下來的時候,朱君翊呆住了半晌——他的短衫下空空如也,雙腿竟然齊根而沒。

朱君翊立刻浮起一絲歉意,他趕緊挑了一個最大的椰子,一刀扎進去,又插了一根空心草梗,遞給年輕人,笑道:“天熱的時候喝點椰汁,清涼爽口,就是有再多的煩惱也都會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