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義夫注意到兵變禍首陳德海的神色很是不安,在代表們的歡呼聲中拉過陳德海的手,倍加親切地安慰說,“陳旅長,你不要怕,也不要胡亂去想,中央現在尚不知索餉實情,麻侃凡別有用心,肯定又向中央進了不少讒言,中央對你和周旅長許是有些誤解。好在是兄弟做了督軍,是兄弟相機處置,這就好辦了,兄弟保你和周旅長平安無事!兄弟就是拼著得罪中央,得罪段總理和徐次長,也得為你和周旅長掙個清白公道!劉建時是自己找死啊!此賊不死,省無寧日!你們是順應民心幹了件大好事呀!”陳德海大為感動,膝頭一軟,當著眾多代表的面就要往地下跪,“邊督軍,兄弟和周旅長日後就靠您了!”邊義夫奮力攙起陳德海,“陳旅長,起來,起來,不要這樣,你和周旅長靠兄弟,兄弟靠誰?不還得靠你們各位袍澤麼?兄弟愛護你們這些袍澤,你們要愛護手下計程車兵,而我們計程車兵呢?則要愛國愛省愛民,如斯則國可強也,省可富也,民可樂也。”這話不但打動了陳德海,也打動了在場的每一位省城代表,一位仁義將軍和一支仁義之師的巍然形象,在未進省城以前便兀然聳立於省城代表們面前。

邊義夫的隊伍是唱著雄壯的《滿江紅》,打著“不擾民,不害民,專為民,專保民”的丈二紅旗進的省城,時為民國五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那日,劫後之省城萬人空巷,歡迎邊軍的省城民眾幾達十萬,從聚寶門經共和大道一直迤邐至廟前街督軍府門前。邊義夫一身戎裝,騎在一匹棗紅馬上,不時地揭下軍帽向大街兩旁的省城民眾搖動致意。為邊義夫牽馬扶蹬的,恰是那三等馬伕錢中玉。途經三堂子街“怡情閣”大門前,一些認識錢中玉的姐妹便驚奇,見那當年常吵嚷著剿匪的錢旅長也穿著四民主義的軍褂,且為其欲剿之匪邊義夫牽馬扶蹬,便譏譏喳喳議論起來,道是這新來的邊督軍厲害無比,法力無邊,什麼妖魔鬼怪都能降服。還有幾個或識得或不識得新督軍的姐妹,向馬上的新督軍飛著愛意無比的吻,嬌叫著,要新督軍得空來耍。邊義夫全當沒看見,也沒聽見,只把手上的軍帽籠統地衝著“怡情閣”門前一揮,便把目光轉向了別處,很神聖的樣子。三等馬伕錢中玉小心地提醒說,“邊督軍,姐妹們在喚您呢!”邊義夫臉上笑著,腳下使狠,在錢中玉頭上踢了一腳,又把手中的軍帽揚向了“怡情閣”對面的肉餅店,衝著肉餅店老闆繼續表演自己的神聖。

進了督軍府,見了一臉沮喪且老邁不堪的前督軍劉建時,邊義夫的心情益發愉快,極是和氣地上前問候道,“劉老帥別來無恙乎?”劉建時嗚嗚哭了起來,眼淚鼻涕都下來了,拉住邊義夫的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邊少帥,別提了,別提了,我這兒有恙啊!他祖奶奶,他們兵變呀,把我關在這裡兩天了,連大煙都不許我吃!”邊義夫馬上問身邊的一旅旅長周洪圖,“周旅長,你們怎麼不許老帥吃煙呀?就是明天殺頭,今也得讓老帥吃個夠嘛!你們都是老帥的老部下了,又不是不知道,你們老帥除了女子,銀子,也就好這一嘛!”周洪圖解釋說,“邊督軍,不是兄弟不許這老狗吃,是這老狗太兇惡,甩著煙槍亂打人,連陳旅長都被打。了。”邊義夫不聽,命令道,“去,給老帥拿煙槍,讓老帥吃,煙也拿好的,地產煙就不要吃了,拿大雞牌!你看看,老帥現在多可憐,渾身的眼淚鼻涕,如何與我談公事?”周洪圖去拿煙時,劉建時可憐巴巴地看著邊義夫,“邊少帥,你不是要殺我吧?”邊義夫說,“劉老帥,你是中央特任的中將軍政長官,兄弟豈能隨意殺你?段總長只說對你革職查辦。”劉建時道,“這我知道,我認了,我還是怕有人殺我呀!周洪圖這逆賊說了,我一出督軍府的大門,就會被人撕碎。”邊義夫像安慰一個吃了驚嚇的孩子,“不怕,不怕,總是有我嘛!”劉建時這才放了些心,“邊少帥,那老哥和你十個嫂子就拜託你了,老哥也老了,就是手下這些逆賊不兵變,老哥也不想幹下去了。不是老哥現在討好你,兵變前幾天,我還想向中央薦你為本省督軍哩!不信你去問你八嫂小云雀。”邊義夫笑道,“兄弟相信,你劉老帥的為人,咱省誰不知道?”這時,煙槍和大煙都拿來了,邊義夫讓劉建時好生吃著,自己帶著隨員和周洪圖、陳德海到了門外商談機要。

周洪圖一到門外便說,“邊督軍,這老狗得殺掉,除惡盡,免得他日後捲土重來和我們搗亂。老狗已經說了,要回東江省老家歸隱養老。邊督軍,你想呀,麻侃凡能不利用這條老狗?老麻利用黃會仁,能不利用劉建時?”陳德海也贊同說,“是的,邊督軍,恐怕要殺呢,此賊民憤太大。”邊義夫沉吟著,有意無意地把目光投向了師爺秦時頌。秦時頌說,“邊先生,劉建時按理說應該除掉,只是須中央說話才好。”邊義夫暗想,中央豈會明令處決一位下野的省級軍政大員?沉默片刻,決定道,“還是讓劉建時這廝回東江省老家歸隱去吧,手中無軍,諒此人也掀不起幾多漣漪,不過是另一個黃會仁而已。況且兄弟信佛,最惡亂殺,可殺可不殺的生靈,仍是不殺為好。我們就權當放生了一條老狗吧。”周洪圖仍堅持,“邊督軍,兄弟只怕這老狗進山之後就會變成狼啊。”邊義夫笑道,“那我寧可日後打狼,決不今日打狗。”

率著周洪圖、陳德海、秦時頌等人再回廳堂,劉建時已過足煙癮,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精神好多了,見邊義夫等人進來,忙坐正了說,“抽了這幾口,爽利多了。”邊義夫在劉建時對面坐下,也讓周洪圖等人坐下,對劉建時說,“老帥爽利就好,我們的公事就好談了。”劉建時說,“也沒啥要談的,你少帥來了,老哥我帶著十個太太走人就是。”邊義夫和氣地笑道,“你一走了之,兄弟我咋辦呀?本省地皮被你老帥刮掉邊義夫的隊伍是唱著雄壯的《滿江紅》進的省城,時為民國五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為邊義夫牽馬扶蹬的,恰是那三等馬伕錢中玉。三尺有餘,兄弟如何去填?”劉建時聽出了這和氣話頭裡的不善,“邊少帥,你這是什麼意思?”邊義夫面上的笑容收斂了,指著周洪圖、陳德海兩位旅長道,“他們弟兄此次囂鬧原為索餉,老帥既賣煙土,又收花捐,還辦了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掙下了金山銀山,就好意思讓兄弟這四民主義的窮督軍替你還賬?”劉建時驚問,“邊老弟,你的意思是不是讓我還清兩個旅的軍餉?”邊義夫點點頭,明確道,“對,省城兩個旅五千三百號弟兄欠餉一年零一個月,每月餉金一萬三千四百元,共計十七萬四千二百元,這是一筆賬,你老帥得給兄弟留下來,讓兄弟替你清掉,免得日後弟兄們和兄弟糾纏不清。還有一筆賬,就是省城花捐。你老帥可真有手段,也真做得出來,才民國五年,你的花捐已預收到了民國二十年,兄弟以後吃什麼?兄弟現在統一了本省,手下隊伍四個旅十個團,袍澤弟兄逾一萬兩千之眾,難道都去吃觀音土不成?你老帥也是帶兵的人,就忍心麼?就是你老帥忍心,兄弟也不忍心!所以,六十二萬花捐,你老帥也得給兄弟留下。”劉建時失聲大叫起來,“邊義夫,你不要訛我,就是砸鍋賣鐵我也沒有八十萬!”邊義夫笑道,“真沒有,兄弟也不能逼老帥你砸鍋賣鐵,你先不要叫嘛。”劉建時這才又鬆了口氣,光著腳從煙榻上撲下來,緊緊攥著邊義夫的手,“邊老弟,我知道你心善,老哥我代表你十個嫂嫂謝你了!”

邊義夫卻把自己的手從劉建時的手中抽開,衝著門外一聲喝,“傳財政司李司長!”省財政司李司長進來了。邊義夫問李司長,“劉建時將軍在比國銀行和本省銀行存款有多少?”李司長稟報道,“回邊督軍的話,計有美元、比元、英鎊等外幣多種,合我國現洋二十二萬五千元,本省銀行、錢莊另有存款五十萬,昨日已按邊督軍的電令分別予以凍結、沒收。”又解釋了一下,“本省銀行、錢莊之存款是沒收;比國銀行只可凍結。取款須劉建時簽字具名。”邊義夫說,“好,現在就請老帥簽字吧!”劉建時像傻了一般,呆呆看著邊義夫,下意識地接過李司長遞上來的筆簽了字,簽過方覺得不對,把筆一摔,去搶李司長手上的資料夾。李司長閃身躲過,劉建時便倒地大哭。邊義夫於劉建時悲絕的哭聲中大聲宣佈,“老帥,這些存款只有七十二萬五千,尚欠七萬五千,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兄弟只好沒收抵賬了。老帥如仍要此廠,就請於十日內湊足七萬五千送省財政司。”劉建時面對著自己個體經濟的總崩潰,不管不顧地絕望大罵,“邊義夫,我日你祖奶奶,你是要我的命啊!周、陳二逆還只是要餉,你狗日的是要我的命啊!這七十多萬是,老子一生的積蓄啊,是老子和十個太太的養命錢啊!”就地抱住邊義夫的腿,“邊少帥,你不能都拿走,我給你老弟一多半,給你四十萬,是給你,不是給他們……”陳德海走上前去,譏笑道,“劉建時,如果我們邊督軍也像你老狗這樣貪財,今也不會這樣站在你面前了!邊督軍為了招兵可以毀家,困難的時候連自己的馬都殺了給弟兄們吃,你呢?恨不能喝兵血!”劉建時就地打著滾,“陳德海,我日你祖奶奶,你們合夥坑我!你們合夥坑我呀!你們殺了我!你們殺了我吧……”

邊義夫看到劉建時這等無賴模樣,心中不禁泛起一陣厭惡與心酸,想著當年找這廝求助討伐錢中玉,這廝大談**套子和科學的關係,想著這廝當年終是做過不太堅定的“主和派”的,今日卻落到這步田地,不禁動了側隱之心,深深嘆了口氣,對劉建時說,“老帥呀,你快起來吧!又哭又滾,像什麼樣子?你不怕丟臉,兄弟還怕丟臉呢!這樣吧,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兄弟也退讓一步,欠的那七萬五千就不再向你討要了,劉吳記廠還是你和你十太太吳飛飛的,你要辦下去便辦下去,不願辦了,盤出去變現也隨你。”說罷,再不願和劉建時噦嗦,命令周洪圖派人保護著劉建時回劉府,去安度幸福的晚年。劉建時仍是躺在地上不起來,且哭罵不止。邊義夫厭煩地揮揮手,周洪圖會意地讓自己的兩個衛兵強力架著劉建時出了門。

立在門,看著劉建時哭罵著離去的悽蒼背影,邊義夫心中感嘆不已:劉建時說到底不過是個貪財而愚蠢的鄉間老叟而已,讓人驚奇的是,就這麼一個愚不可及的鄉間老叟,宣統三年竟會率一協新軍光復省城!竟會以血腥手段統治西江省達五年之久!中國軍政之不堪,由此可見一斑。現在,這個鄉間老叟終於完了,嗣後,該叟只有在悲涼的回憶中才會想起自己曾經是個很有錢的督軍。是的,曾經是。民國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後,該叟既沒有錢,也不是督軍了。念想及此,邊義夫不禁警醒起來,在一5裡悄悄告誡自己,該叟的教訓必須汲取:寧可不要錢,不能不要兵;寧可沒有錢,不能沒有兵;對一個處在動盪國度的中國將軍來說,再也沒有比兵更重要的資本了!有兵就有錢,就有權,就有一切!因此,當王三順建議邊義夫對劉建時的欠餉不予認賬時,邊義夫踩都沒睬,而是大張旗鼓把從劉建時那掠得的十七萬多欠餉一分不差地全一次性發了下去,且在發還欠餉的大會上演講了四民主義,一旅、二旅的五千三百多號弟兄,就此認識了一個父兄般的偉大將軍。

三日後的一個風雨之夜,鄉間老叟劉建時先生包了一條東江省的商船,裝上自己大大小小十個太太、二十三個孩子並若干金銀細軟,沿江而下,悄然無聲地去了東江省省城。該叟走得極突然,也極蹊蹺,此前既沒和邊義夫打招呼,也沒讓周洪圖、陳德海兩位旅長知道,連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都未及甩賣,說走了就走了。按邊義夫的設想,該叟走是一定要走的,卻不會這麼快,起碼要處理掉劉吳記橡膠制套工廠,此叟如此貪財,斷不會扔下這一注好銀子不要就走。劉建時竟然沒要就走了。這就讓邊義夫警覺起來,認定這其中必有文章。深入一查才知道,果真有文章。接劉建時的船是東江省督軍麻侃凡派來的,船上水手役工皆為麻侃凡部武裝弟兄,船上競裝有火炮、機槍,過老虎山炮臺時,拒絕停船受檢,還向炮臺開了幾炮。據老虎山炮臺的弟兄稟報說,那夜風雨很大,東**船速度頗快,炮臺還擊賊船時,賊船已遠離了炮臺射程。

師爺秦時頌聞知,頓足嘆息說,智者千慮,仍有一失!秦時頌告知邊義夫:他極擔心老狗變狼,已囑查子成劫殺該叟,本想於劉建時公開離去時趁亂動手,卻不料,麻侃凡競走到了前面!秦時頌斷言:“該叟此去東江,且得麻侃凡如此重視,我西江省就此多事了。”邊義夫默默無言,沉思良久,才下令各部進入全面戒備,以防不測。秦時頌又提醒,“不僅軍事,政治上也要防一手才好。如今,前大都督黃會仁、前督軍劉建時都聚集東江。東江督軍麻侃凡擁兵逾萬,滑頭無比,做著北京的督軍,唱著南方的高調,誰都無奈他何。北京政局趨穩,麻某會要挾北京方面剿你這個匪;南方得勢,麻某便會舉南方旗號討你這個賊。黃會仁正是麻某對南的幌子,劉建時便是麻某對北的招牌了。”邊義夫心裡煩亂,臉上卻絕無表露,只說,“秦師爺,你的話不無道理,然他孃的而,也正因為這樣,北京才不會相信麻侃凡的鬼話!我就不信段總長、徐次長會讓這滑頭督軍剿我!”秦時頌仍是說,“邊先生,還是早防著點好。”邊義夫悶悶道,“老子現在就整軍備武,準備什麼時候再打他娘一仗就是!政治上的事是防不勝防的,解決政治問題,最後還是靠槍桿子,靠打仗!秦師爺,我這話你要記住,這是真理!”

政治上的事果然防不勝防。誰也沒想到,麻侃凡竟會在新洪地產煙土上大做文章,連續十幾個電報發給北京陸軍部,矛頭直指邊義夫,稱西江省城兵變為一場駭人聽聞的國內鴉片戰爭。東江省的國是報公開發表前大都督黃會仁的長篇署名文章,證實此言非虛。黃會仁指出:邊義夫為無法無天的禍國軍閥,嘯聚桃花山為匪時即廣種大煙,俟篡取新洪軍政大權後,更將禁菸局改為大煙專賣局,任用劣跡斑斑的前清知府畢洪恩為其大煙專賣局總辦,大肆向江北傾銷大煙,及至釀發此次兵變。劉建時也在東江省督軍府召開各界人士談話會,泣訴西江省城兵變內幕,說是新洪地產大煙源源北上,換走了江北和省城滾滾白銀,害得西江省城民無食,軍無餉。尤為可恨的是,軍中敗類周洪圖、陳德海兩位旅長,無視他嚴厲無比的禁菸令,暗中和邊匪勾結,大喝兵血,以煙土充餉,事後又嫁禍予他。劉建時蒼老的臉上滿是淚水,仰天長嘯,“諸位父老同胞,兄弟要問:如今這世界還有公道麼?天理何在呀?兄弟和黃會仁先生宣統三年共舉義旗,光復西江全境,始肇民國省政,今日何以落到這等不堪的田地?竟無家可歸,都住在貴省之西江會館,時常衣食無著?”東江各界人士聽後無不為之唏噓。主持談話會的麻侃凡便抹淚怒吼,“劉督軍,你要向中央討公道,向總統總理討公道,向舉國國民討公道!兄弟誓作你的後盾!”

劉建時卻也不爭氣,說著說著,煙癮上來了,哈欠連綿,涕淚俱流,使生動感人的演講失卻了應有的條理。嗣後,更扯得離了題,竟從鴉片戰爭扯到了西江會館的住宿條件,道是西江會館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蚊蠅太多,熱水常斷。麻侃凡有些著急,幾次暗示,要劉建時不要激動,還起身向聽眾解釋,說劉建時的煙癮徵兆為激動所致。來此的東江聽眾雖經精心挑選,仍不免混入個別壞人,便有壞人問,“劉督軍厲行禁菸,自己如何煙癮這麼大?”又問,“據說劉督軍大小太太討了十房,其中六個太太榮任西江省議會議員,某議員太太也和煙商大肆勾結,專賣大煙給西江省禁菸司,劉督軍又如何解釋?”劉建時火了,本性暴露無遺,跳起來拍桌大罵,“我你祖奶奶,你聽哪個狗日的說的?你告訴我!”全場愕然。劉建時把臉轉向麻侃凡,“麻督軍,這個人是奸細,兄弟斷定他是邊匪的奸細,兄弟籲請你馬上把他抓起來!”麻侃凡狼狽極了,恨恨地看了劉建時一眼,邀著黃會仁轉身離去。劉建時這時已意識到自己闖了禍,可仍硬撐著,衝著會場大吼大叫,“兄弟可以告訴你們,兄弟遲早還要回西江做督軍的!兄弟現在天天給陸軍部打電報!”

這些不祥的資訊傳到西江省城,邊義夫焦慮起來,天天等待陸軍部徐次長的態度,徐次長那邊卻一直沒有態度。邊義夫便派秦時頌赴京去見徐次長探聽虛實,徐次長拒不見面。直到秦時頌成心喪氣要走了,徐次長才派了手下一個科長來見秦時頌,只帶了一句很不禮貌的話,“請姓邊的趕快把屁股上的屎擦乾淨!”邊義夫便準備草紙去擦臭哄哄的屁股,內部頻頻開會,新老部下一起活動,搞了多種應對方案,等著應付來自北京和東江的雙重壓力和可能的打擊。

這一來,新洪禁菸局總辦畢洪恩就活到了頭。十月底的一個下午,畢洪恩在新洪禁菸局禁菸科學技術研究所的精品煙土攻關會上突然被王三順帶來的弟兄捉了,用囚車押赴省城。畢洪恩驚疑不已,不免產生思想問題:自己這幾年辛辛苦苦,任勞任怨,領著弟兄們種大煙,賣煙土,把新洪的地方財政搞上去了,把邊義夫的官兵養肥了,也把邊義夫送到省督軍的寶座上了,不說功勞了,總不會是犯罪吧?便於囚車行往省城的途中請教王三順,“三爺,老奴實是不清楚,你們為啥抓我?難不成老奴又得罪邊督軍了?”王三順吸了口香噴噴的大煙,搖了搖大頭,“老畢,你沒得罪我邊爺,你得罪中央了。”畢洪恩益發奇怪,“兄弟和中央從無過往,如何會得罪中央?”王三順又吸了口大煙,“不錯,這口味又進步了,老畢,你不知道,你種大煙賣煙土的事讓黃會仁、麻侃凡告到中央去了,說九月的省城兵變就因著你這大煙挑起的,是場鴉片戰爭哩!”畢洪恩驚道,“這不都是邊督軍讓老奴乾的麼?邊督軍就不出來說個話?”王三順眼皮一翻,“老畢,你真沒頭腦,還算當過知府的人,竟是如此不懂道理!這賬我邊爺咋會認?我邊爺認了,你的腦袋保住了,我邊爺就得丟烏紗帽!”理直氣壯地用煙槍指著畢洪恩的鼻子,“你老畢說說看,是你的腦袋重要,還是我逆爺的烏紗帽重要?別人不知道,你老畢該知道,為做上這督軍,我邊爺吃過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畢洪恩老淚縱橫,“三爺,你別說了,別說了,老奴知道了,啥都知道了!這叫卸磨牙驢,古已有之,老奴懂。”王三順這才有了些滿意,“這就對了嘛,你老實聽話,日後沒準還能追認個烈士,硬和我邊爺搗亂那就要輕如鴻毛了。”說罷,吹出一口煙,像似吹著一根鴻毛。畢洪恩好半天沒說話,也許是在考慮去做烈士,還是去做酒毛?王三順煙癮過足,煙槍一扔,也不無遺憾,“老畢,你這一死,我還真捨不得,以後大煙的質量必得下降!”畢洪恩已沒心思再關心日後大煙的質量,滿臉淚水央求道,“三爺,你能捎令話給邊督軍麼?讓老奴最後見他一面?”王三順臉一拉,“看看,又不懂事了吧?你不想想,我邊爺當著一省督軍,軍政事務多麼繁忙,現在天天開會佈置禁菸工作——這回真得禁一陣子煙了,給你老畢擦屁股哩,哪會有空見你?”

不料,軍政事務繁忙的邊義夫卻主動見了畢洪恩,還請畢洪恩吃了頓飯。畢洪恩怕邊義夫於酒菜之中下毒,呆坐著,看著一桌豐富的菜餚不敢動杵。邊義夫窺透了畢洪恩的心思,嘆了口氣說,“老前輩,我邊某不會耍這種小花招,你今天放心吃飯,我還有話要和你說。”畢洪恩這才吃了點菜,吃在嘴裡也沒什麼滋味。邊義夫吃得也毫無滋味,咀嚼菜餚如似咀嚼劣質煙土,話也說得苦澀,“老前輩,明人不說暗話,你這回是逃不過了。不是兄弟要殺你,是東江省督軍麻侃凡和賣省求榮的省賊黃會仁、劉建時要殺你,他們屢電中央,已經搞得兄弟極為被動了。兄弟派秦師爺去徐次長那裡為你求情,徐次長連見都不願見。”畢洪恩目中含淚,吶吶說道,“其實,你也要殺我,早就想殺了。邊督軍,你這個人我今天才算看清楚了,你是有恩必報,有仇必復的。王三順無德無能,是個淫棍,只因為有恩於你,你便重用;秦時頌滿腦袋勤王復辟,沒有一點革命精神,可和你無仇,你也用作心腹;老奴因著那場鴻門宴,就是給你做狗,你也會殺。”頓了一下,又說,“而且,你邊督軍陰狠,也挺實際,不直接殺,是利用完以後再殺。在囚車上,老奴就想,如果辦煙土的是王三順,你殺不殺呢?”邊義夫反問,“老前輩,你說呢?”畢洪恩苦苦一笑,“可能你也會殺。”邊義夫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我會殺。”又補充了一句,“王三順也不會怨我。”畢洪恩推斷道,“所以,你很精明,當初不讓王三順做這個總辦,卻讓老奴去做。殺王三順,你下不了手,殺老奴你下得了手,而且,心裡一點不愧,畢竟霞姑奶奶和許多弟兄死在了老奴手上。”邊義夫搖了搖頭,“老前輩,這你就想錯了。當初用你不用王三順,兄弟確是想發揮你的長處。至於你說的鴻門宴,”邊義夫極是真誠地看著畢洪恩,“不但不招我恨,偏是成全了我,讓我感激呀!”畢洪恩眼睛瞪大了,“邊督軍,你莫不是開玩笑吧?”邊義夫仍是那麼真誠,“你老哥不想想,霞姑和李二爺這幫英雄好漢不死。我算啥?不就是個空頭司令麼?啥事輪得上我說話?更要緊的是,那些血讓我明白了我是誰,我要幹什麼?所以,兄弟才在心裡暗暗感謝你呀!這你不信麼?”畢洪恩呆了好半天,才點了點頭。邊義夫嘆著氣,“所以,今天被迫下令殺你,兄弟心裡既有愧又難過,連著幾天睡不著。兄弟知道,沒有你老前輩這幾年大賣煙土,就沒有兄弟的今天,你老前輩是有大功於新洪地方的,有大恩大義於我邊義夫的,忘記了這,兄弟還能算得個人麼?也正因為這樣,兄弟今天才請你來,和你說些心裡話:兄弟有仇未必復——況且我們並沒有仇,有恩則必會報,你老走後,家中妻妾老小皆由兄弟奉養,讓老前輩九泉之下亦可放心。”畢洪恩一下子淚水暴湧,“邊老弟,那老哥就謝謝你了!今,老哥不把你當一省督軍,只當老弟,老弟,你說吧,死前你還想讓老哥頂起什麼罪名?”邊義夫淚水盈眶,舉起酒杯,“老大哥,先不說這些,兄弟先敬你一杯,感謝你讓兄弟有力量打贏這場鴉片戰爭,統一西江全省!”畢洪恩將酒一飲而盡,極是悲壯地道,“邊老弟,說正事吧!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邊義夫也悲壯起來,似乎赴死的是他,“對,留取丹心照汗青!待得兄弟平了東江抓住麻侃凡和黃會仁、劉建時這些賊人,定當獻三賊首級於老大哥墓前!老大哥,那兄弟就直說了:兄弟對煙土一案將公。開審訊。你老大哥一定要死死咬住劉建時不放,就說:你是在兄弟完全不知的情況下,和劉建時暗中勾結,賣起煙土的,是劉建時讓你乾的!”畢洪恩想了想,建議說,“何不再咬上東江省的那位麻督軍呢?只說麻某也曾提供過罌粟種,參與其事!”邊義夫喜道,“最好!這倒是兄弟沒想到的,證據便由兄弟去造……”

這日夜,一個死刑煙犯和一個處刑長官於公而忘私的大義凜然中實現了靈與肉的碰撞、交融,待得依依離別之際,竟動情地擁抱,痛哭失聲,大有碰撞、相融恨晚之感。畢洪恩賦詩言志道,“人生夢一場,慷慨赴死囚,不懼刀斧刃,唯將大義求。”邊義夫就其韻奉和日,“人生名利場,參破難為囚,生死不足惜,忠義貫千秋。”嗣後,死刑煙犯畢洪恩被軍法處的同志帶到獄中休息,邊義夫就著殘餘的詩情酒意,又做了首仍是關乎忠義的《滿江紅》,才於十分的政治滿足中,叫著老資格的革命同志王三順,一起去三堂子街“怡情閣”檢查花界姐妹的賣笑工作。

十一月,秋風漸緊時,中華民國陸軍部次長徐更生帶著軍法司金司長和兩個科長並三個一等科員,一行七人前來查處西江省城兵變。邊義夫自是不敢怠慢,親率手下近四百名軍政官員到省城火車站列隊迎接,並舉行了盛大歡迎式,如同迎接列強某國的****。徐次長顯然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排場,僵著臉走出專列車廂,一下子呆住了。徐次長髮呆時,月臺上,軍樂大作,歡呼頓起,徐次長僵硬的臉上便有了笑容,徐次長便和藹,便於軍樂歡呼聲中和邊義夫及以下之四百名西江省軍政官員一一握手。西江省軍政官員對中央極其擁戴,對徐次長十萬分的敬重,握手都很熱烈,很有力,於是徐次長兩隻倒黴的手便被握紅握腫,握成了紅燒豬蹄。

然而,一到廟前街督軍府,徐次長臉上的和藹笑容便摘下了,似乎隨手裝進了軍裝口袋裡。邊義夫想把這和藹笑容從徐次長的軍裝口袋裡重新發掘出來,賠著笑臉要稟報索餉事件的調查情況。徐次長不想聽,很不耐煩地揮揮手,讓軍法司金司長把麻侃凡、劉建時、黃會仁三賊發往陸軍部的一大堆控告電文攤擺在桌上,打著嚴厲無比的官腔責問道:“邊督軍,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怎麼回事?啊?你邊督軍究竟是中華民國的軍政大員,還是鴉片販子?你知道不知道國家的禁菸令?啊?”說到這裡,徐次長官威十足地用力拍了下桌子,拍罷,因著豬蹄事實造就的極端疼痛,抽起了冷氣。邊義夫于徐次長抽冷氣的空檔,賠著小心解釋說,“徐次長,鴉片販子不是兄弟,卻是原督軍劉建時,和東江省督軍麻侃凡啊!”徐次長頗為吃驚,撫著紅腫的手背,繼續抽著冷氣,“說說看,都是怎麼回事呀?啊?”

邊義夫剛要說話,軍法司金司長卻揚起了戴著白手套的手,“慢!邊督軍,我先請你看樣東西——”身邊的一位一等科員當即拿出一包新洪地產煙土,金司長將煙土接到手上,指著包裝紙上兩行著名的廣告詞,“邊督軍,你說得不錯嘛,吸本省大煙,**省良民,這叫不叫大煙官賣呀?啊?”邊義夫當即反問道,“金司長,你咋斷定這話是兄弟說的?兄弟提請司長注意一個事實:本省煙土氾濫時,兄弟連護軍使都不是,如何敢這麼狂妄?這話分明是劉建時說的,他要公賣大煙,要逼著全省軍民吸地產大煙嘛!”金司長火了,“就算如此,這大煙總是產在新洪吧?你姓邊的不去種,不去賣,它能長腿四處亂飛不成?!”邊義夫胸有成竹說,“這正是兄弟要向徐次長和金司長稟報的。”

這時,徐次長和金司長態度已顯然不同了,口吻中透出了庇護的意思,“邊督軍,那你今天就向金司長說個清楚明白!”邊義夫娓娓稟報起來,道是劉建時如何暗中和新洪禁菸局總辦畢洪恩勾結,如何透過自己八太太小云雀的保民公司大煙專賣,東江省的麻侃凡又如何為了搞亂西江,而秘密支援畢洪恩傾銷煙土。說到後來,邊義夫痛心疾首,“當然,雖說罪在劉、麻,可畢洪恩這新洪禁菸局總辦卻是兄弟任用的,兄弟失察,對此須得承擔嚴重責任。”徐次長問,“這位禁菸局總辦現在何處?”邊義夫道,“兄弟將此人判了死刑。”金司長“哼”了一聲,“這種事我見得多了,人一殺掉,你想如何說便如何說了,反正死無對證了!”邊義夫帶著明顯的譏諷看了金司長一眼,“金司長,兄弟剛才只說判了死刑,並沒說已經執行了死刑,既然司長大人這麼信不過兄弟,那麼就請大人親自去審好了!”

這倒讓金司長沒有想到,金司長一時間有些難堪。邊義夫卻不依不饒,衝著徐次長又叫,“徐次長,兄弟實在弄不明白金司長是什麼意思?金司長究竟是來查處兵變,還是來發兄弟的難?”徐次長勸道,“邊督軍,你不要誤會,金司長也是好意,事情弄清楚,對你也不無好處嘛,黎總統、段總理就不會再誤解你了嘛!邊督軍,你要知道,這件事影響很壞呀,黎總統就把你誤做土匪了嘛,當著段總理的面說,國家不能拿錢養這種專***煙的土匪。”邊義夫眼圈紅了,“徐次長,那就請您和金司長此次徹查一下,看看究竟誰是真正的土匪,誰是真正的鴉片販子,查清以後,還兄弟一個清白!”徐次長看了金司長一眼,“邊督軍既是這麼說了,你們就去提審那個姓畢的禁菸局總辦吧!”

徐次長到底是徐次長,當著金司長的面打官腔,金司長帶著人一走,又成了自家兄弟,開口便問,“老弟,你屁股上的屎是不是真擦乾淨了?金司長不會審出意外吧?”邊義夫保證道,“不會,兄弟該安排的全安排了。”徐次長點點頭,透露說,“這次又是段先生保了你呀!劉建時真是發了昏,洋團體精神一點不要了,競跑到麻侃凡那裡去胡說八道!麻侃凡是什麼人?是孫文的黨徒,一直和國家持有二心,時局一有動盪,姓麻的就和國家搗亂,現在還在擁護南方護國軍,段先生豈能不防他?段先生和兄弟說了,原話是這樣的,就算這小邊是堆屎,現在國家也要用他。”成了一堆屎的邊義夫仍是感動,“徐次長,我就知道段先生會保我,你老兄會保我。”想起金司長的混賬,不禁憤憤然,“可金司長是咋回事?咋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徐次長嘆息道,“說來複雜,總統和總理不對岔啊,正鬧府院之爭!府就是總統府嘍;院嘛是國務院。老袁死的時候留下話說,可繼任總統者有三個人,黃陂一個,黃陂就是黎元洪,黎元洪是湖北黃陂人,我們便叫他黃陂;徐世昌一個,還有一個就是我們段先生。徐世昌不說了,這人並無做總統的勢力。倒是我們段先生,極受擁戴,陸軍部、參謀總部、京師步軍統領衙門和北京警備司令部都要段先生去做總統。段先生人格偉大呀,為了北洋團體的團結統一,壓著我們這些部下不許發動,徐世昌又使壞,自己不夠格做總統,便也不讓我們段先生做總統,先提了黎黃陂的名,結果,又讓黎黃陂坐享其成了。姓黎的這輩子就會坐享其成。坐享其成倒也算了,還要和我們段先生搗亂!”邊義夫聽得激動,卻原來前一陣子段先生差一點兒成了中華民國大總統!便扼腕嘆息,“段先生人格雖是偉大,卻也是太可惜了!”徐次長深有同感,“誰說不是呢?得知段先生的這樣決斷,我們在京弟兄都落淚了。”這才說到了正題,“這位金司長便是總統黎黃陂的黃陂鄉黨,所以,他那中央不是我們的段中央,卻是黎中央,所以,便要使些小壞的。邊去翦你不尊帕其獸椽屈腔榕討了毪看帳沒什麼大不了的。”邊義夫連連致謝,“徐次長,那就多謝您了!”徐次長不介意地笑了笑,“謝什麼?我還是那句話,這是段先生器重你,你只要多為段先生,多為國家效力就算謝過我了。”

具體談到兵變處理,徐次長指出,事情鬧得這麼大,要開殺戒了,不但畢洪恩要殺,在保民公司率兵縱火的團長左聾子要殺,具體參加縱火搶劫的下級官兵也要殺幾個,一把火燒掉一條街,搶了這麼多店面,不殺幾個不足以平民憤,對黎黃陂和段先生都沒法交待。周、陳兩個旅長雖說索餉有理,卻也不該率部叛亂,要軍法審判。邊義夫先還不斷點頭,可聽到要對周洪圖、陳德海進行軍法審判,頭點不下去了,求道,“徐次長,周、陳二位旅長能否不軍法審判?說他們叛亂也是冤枉,兄弟想代他們向您和段先生求個情,讓他們在兄弟手下帶罪立功。”徐次長想了想,“這兩個旅長好指揮麼?他們對劉建時都敢來這一手,日後就不怕他們對你來這一手?邊老弟,我今日審判他們,正是為你好!”邊義夫道,“次長,您真有些錯怪他們了,兄弟在你面前不敢胡說,他們實是被劉建時逼得無路可走才鬧了起來,兄弟不是劉建時,既沒有這麼貪也沒有這麼蠢,他們斷不會和兄弟鬧的。”徐次長笑道,“好,邊老弟,那我就依你,將來他們真鬧出什麼,你別找我!”邊義夫也笑,“好,好,徐次長,兄弟不找你就是。”頓一下,又說,“忙了大半天,您也累了,兄弟陪您去怡情閣找兩個姐妹打八匿如何?”徐次長擺擺手,“不要去怡情閣了,那地方我知道,去年劉建時陪我去過,太雜亂,兄弟這次的身份是中央查處大員,查案期間公然到那種地方去打牌影響不好,你叫上幾個人眼的小姐妹,找個清靜地方吧。哦,對了,打牌就是打牌,不許讓人故意輸給我哦!”

嗣後,兵變一案查處順利,畢洪恩供認的事實和軍內軍外的調查證明,此案確是由劉建時和麻侃凡一手製造的。金司長雖說仍有疑惑,可因著人證物證俱在,加上先回了北京的徐次長又一再催著結案,也不好再拖下去,便按邊義夫的心願,殺了煙犯畢洪恩和五個縱火搶劫的變兵了事。周洪圖、陳德海則由陸軍部明文申令邊義夫嚴加管束,帶罪立功。

事情搞到這一步,已是皆大歡喜了,二旅旅長周洪圖卻又節外生枝,斗膽瞞著邊義夫,以那李代桃僵之法,把明令處決的死刑犯左聾子救下了,本來已要結案返京的金司長於踏上火車的前一分鐘得知密報,又趕來找邊義夫,查究此事。邊義夫委實吃了一驚,當即叫來周洪圖詢問。周洪圖根本不認賬,要求金司長拿出事實根據。金司長髮狠道,“好,老子不走了,就查下去,一查到底!我還就不信老子這一個多月會白忙活!”邊義夫那時真不知道左聾子被救的事,只從金司長話裡聽出要錢的意思。因著徐次長不要錢,邊義夫便沒敢給北京的查處大員們送錢。現在,金司長從火車站跑回來要錢了,那就得給。邊義夫讓周洪圖取了五千元的莊票給了金司長。金司長嫌少,摸捏著莊票笑問,“邊督帥,五千元買個兵變要犯也太便宜了吧?”邊義夫因著內心的雄壯,一點不懼,“金司長,你這話說錯了!兄弟送你五千元盤纏,是兄弟的情義,是兄弟想交你這麼個北京的朋友,與左聾子無關,你若不信,那就請你住在這裡繼續查下去好了!”金司長這才老實了,拉著邊義夫的手,“好,邊督帥,你這個朋友兄弟交定了,你這麼愛惜部下,兄弟服你!”

再次把金司長送走,周洪圖帶著大難不死的左聾子來見邊義夫了。邊義夫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驚問道:“怎麼回事?周旅長,這人不是殺了麼?”左聾子撲通跪下了,“邊督軍,周旅長說,是您老救了我!”邊義夫怒不可遏,下意識地抬起手,劈面給了周洪圖一個耳光,“你他媽的知道不知道?為了你們這幫混蛋,老子擔了多大的肩胛?你怎麼還不給我省點事?”周洪圖筆直地立著,心甘情願地捱打捱罵,不爭不辯。邊義夫想了想,覺得事既如此,再罵周洪圖也是無益,便要左聾子起來,領一百塊大洋回家躲避。左聾子不起,也不走,“邊督軍,小的這條命是你給的,小的今生今世就伺侯你了!”當著周洪圖的面,邊義夫不願貪天之功為已有,指著周洪圖不快地說,“左團長,救你的不是本督軍,是你們周旅長。”左聾子仰著臉瞅著邊義夫,“邊督軍,周旅長和小的說了,就是你救了小的!周旅長還說了,他和陳旅長也是你救下的!你不救下週旅長小的也完了。”

邊義夫想想也是,真按徐次長最初的主張,把周洪圖和陳德海送交軍法處,面前這位左團長現在只怕已變成了鬼,況且為了這人沒變鬼,自己還送了五千元給金司長。這才當之無愧地認可了自己救命恩人的地位,問周洪圖,“周旅長,左聾子不願走,團長又不能再當了,咋辦呀?”周洪圖知道邊義夫火氣已過,不會再罵他了,舒了口氣說,“邊督軍,左團長這條命是你五千元從金司長手下買下的,要聽你發落才是。邊督軍,你可能對左團長還不太瞭解,左團長當年和兄弟一起出來當兵,為人忠義,很能打仗,不因著那惱人的狗脾氣,只怕也當上旅長了。”邊義夫不無欣賞地看著左聾子,臉上漸漸泛出了笑意,“你這廝狗脾氣是不小呀,啊?鬧出了這麼一場大亂子!”左聾子也跪在地上笑,“邊督軍,小的不給你鬧亂子,小的專給你擋槍子!”邊義夫心裡一熱,拉起了左聾子,“起來,起來,我問你:你怎麼叫左聾子?耳朵真聾麼?”左聾子點點頭,“有點聾,不礙事,侍衛您老沒問題。”周洪圖介紹說,“左團長一點也不聾,過去是對劉建時裝聾,劉建時不帶錢響的命令他一概聽不見,只要哪裡有大洋銅子落地的聲音,他馬上就聽見了,耳朵比誰都好!邊督軍,你不必擔心他的耳朵。”邊義夫呵呵笑了起來,笑罷,拍了拍左聾子的肩頭,“好吧,我就用你做我的侍衛副官吧,再兼個衛隊副隊長!在我身邊,誰也不敢怎麼你。”左聾子樂了,咧著大嘴,又跪下謝恩。

邊義夫心情變得很好,指著左聾子,向周洪圖說了點歷史,“周旅長,我告訴你:本督軍用過的三個侍衛副官可都是寶貝呀!頭一個是王三順,淫棍!第二個是查子成,吃貨!第三個呢,就是這廝了,也不錯,聾子!”周洪圖奉承說,“王三順不讓你調教出來了?現在做了三旅旅長,還兼著督軍府的衛隊隊長?查子成不也是副旅長了?”又對左聾子說,“左團長,咱們這輩子都跟邊督軍好好奔前程吧,你狗東西可千萬別在我們邊督軍面前裝聾生事了!”左聾子連連稱是,大表忠心。邊義夫為了試試左聾子的聽力,故意揹著左聾子從身後摔下兩塊大洋。左聾子馬上聽到了,頭一昂,兩眼雪亮,尖銳地叫道,“錢,錢!一塊大洋,一塊是銅子,聲音不一樣!”邊義夫以為自己扔的是兩塊大洋,先還不信,待周洪圖拾起來遞到自己手上一看才發現,真就是一塊大洋,一個銅板,便和周洪圖大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