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寧垂眸看著杯盞中琥珀色的液體,沉默了許久,才婉婉道來:“其實我很少和別人提及我的身世,就算知道我身世的兄弟,也都避之不談,因為那是我終其一生,也無法抹去的痛……”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羽楓瑾預感到這會是一個沉痛的故事,便不忍打擾。但憑她眺望著遠處水邊臺榭、暗香浮動出了一會神,縹緲虛無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從我記事起,就生活在一個貧窮的農家。有一次我偷聽到父母的對話,才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而是一直對他們有恩的和尚,撿到的一個孩子,因為寺廟中不能養女嬰,才拜託他們照顧的……”

鹿寧仰頭猛灌了一杯,又道:“其實,我對養父母基本沒什麼印象了。因為在我四歲那年,村裡鬧天災,養父母活不下去,將我賣給一個牙公。我記憶中他們最後的樣子,是牙公將我強行抱走,他們拿著十個銅板興高采烈的笑臉……”

“牙公?十個銅板?怎麼這樣……”羽楓瑾忽然心頭一沉,有些後悔如此唐突地詢問鹿寧的身世,不由得自責起來。

他剛要出聲打斷,卻聽鹿寧繼續說道:“想必殿下應該聽過‘瘦馬’吧。”

羽楓瑾眸光一暗,冷聲道:“略有耳聞,是一些牙公和牙婆低價買來貧家幼女,養成後再高價賣出去。這和商人低價買來瘦馬,養肥後再高價賣出的經營方式一樣,所以人們就稱這類女性為‘瘦馬’。”

鹿寧眸光也變得森冷起來:“那些黑心的牙公牙婆,用低價買了許多貧家女子。他們將我們圈禁起來並日以繼夜地加以訓練,等到我們到了十三四歲,便可以賣給一些達官貴人做玩物。

遙想當初,我過了六年暗無天日的生活,不但每天都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他們拿鞭子逼著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稍有不如他們的意,他們輕則打罵,重則就將我關進臭烘烘的小黑屋裡,幾日不給吃喝,直到我快要被餓死,他們才會將我放出來……”

羽楓瑾右手支著臉安靜地聽著,臉上始終平靜如水,左手卻在長袖中慢慢捏緊,一股莫名的怒火在胸口灼燒。

鹿寧深吸口氣又閉了閉眼,她感到心像被人割開了一道傷口,一股撕裂般的痛楚漫延至全身。再睜開眼時,她的聲線又恢復了平靜,不帶絲毫感情:“我是那群瘦馬裡年紀最小的,六年的時間,我眼睜睜看到多少花一般的少女,被賣給大腹便便、身形猥瑣的老男人,又有多少少女因為不堪忍受牙公的虐待投繯而死,還有企圖逃跑最後卻被活活打死的。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也沒有勇氣自我了斷,只能在絕望中慢慢等待著,和其他人一樣悲慘的結局……”

羽楓瑾為她斟了一杯酒,不忍地問道:“那後來你是如何遇到鬼力赤的?”

鹿寧眼眶微溼,忙垂下眼簾,輕聲說道:“到了我十歲那年,義父帶著馬幫正好路遇我住的鎮子。那是馬幫已經聞名天下,牙公自然不肯放過這個結識有錢人的機會,便帶著我和其他姐妹一起去給義父表演。

本以為義父也像那些男人一樣好色,會買走一兩個留在身邊。沒想到,義父和其他兄弟不但嚴詞拒絕,還將牙公打了一頓趕出門去。牙公氣不過,便用鞭子將我們狠狠抽打了一頓。

他這一舉動徹底惹怒義父,便帶著馬幫的人將牙公、牙婆一窩端了,並把我們所有被困的女孩兒都解救出來。年長的女孩兒都自行離去,只有我年幼無處可去。義父看我可憐,便將我收為義女……”

鹿寧一口氣講完故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似乎覺得是不過癮,她乾脆抱起酒罈猛灌了起來,她粉頰上潮溼了一片,也不知是酒水還是淚水。

她眼中的那些憤怒、那些痛苦、那些酸楚,統統被羽楓瑾收進眼底,讓他的雙眸染上一層迷霧,心口莫名地一陣抽痛。

“一切都結束了。雖然前半生你歷經坎坷,可終是遇到了一生的貴人,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這已經比很多人要幸運得多了……”羽楓瑾沉沉嘆息,語聲有些低沉沙啞,隱隱有些淒涼。

鹿寧的故事讓他悲憫的同時,也勾起了他不堪回首的往事,心情也跟著低落下來。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盞,眺望著八角亭的一角發呆,久久不語。

見氣氛冷下來,鹿寧連忙扯出一絲笑容,歉然道:“不好意思,是我的故事太過沉重,攪了殿下的好心情,我自罰一杯!”說著,她自斟自飲了一杯。

“這與鹿幫主無關。”羽楓瑾溫柔地凝著她,輕聲喟嘆道:“是你的故事勾起了一些往事,讓我不甚唏噓罷了……”

鹿寧端量著他的神色,遲疑地問道:“殿下,我聽義父講過您的故事,不過也只是個大概。二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