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後的人生歲月裡,若要問及他對於情愛的認知,那他勢必會想到十五歲的那個夏天。

一個有陽光、有風聲、蟬叫得唯恐不亂的夏天。在他記憶裡鎏了金,自此便不再褪色。

沒有驚心動魄的天雷地火,沒有轟轟烈烈的山呼海嘯,也沒有曖昧繾綣的金風玉露……

只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早上,暑熱微起,陽光乾燥,他於晦明變幻中醒來,先是望見紗窗外擺動的竹枝,隨後,又望見靠在床邊闔眸的周小渡。

她睡得很安靜,呼吸淺得不露痕跡,臉頰上躍動著金色的繁花,好似一尊漆金的塑像。

少年人不由自主地看了很久,胳膊支在床板上,逐漸發酸。

他覺得這一刻相當詩意。

就彷彿他拿著畫筆,勤勤懇懇在人生中點朱描綠,繪青山、勾碧水,紅梅白雪、海棠明月,各有風光……忽然間,畫卷上橫生出一處空白,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卻氣勢澎湃,一舉壓過那萬千盛景,掀起滔天的心潮,將他拍得暈頭轉向、毫無招架之力。

那幾個字是一首詩,無法用任何語言去解析,也無法用任何筆觸去展現,只能簡單地將之讀作——“周小渡”。

在那短暫的片刻凝視裡,他頓悟,周小渡是他人生裡唯一的一處空白,也是最特殊的一抹顏色。

如何特殊呢?

他一直認為,這世間所有人情,都不過你來我往、恩仇輪轉八個字,就好比做買賣時錢財流動轉手,人的感情大抵也是差不多,那些“買賣”做不明白的人,多少就是沾了點“痴愚”,才會虧本折損。

他是個“良商”,不喜歡佔別人的便宜,有時候還會施恩行善,以體現自己的存在價值,但他不傻,從沒想過為了什麼人把老本給賠上。

可他在那一刻,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來,覺得自己可以為了周小渡輸得“傾家蕩產”,哪怕周小渡拔刀捅死他他都樂意,他樂得當個痴人,沒必要清醒。

周小渡就是如此的特殊。

這是個可怕的念頭,他甚至懷疑,自己是腦子壞掉了才會這麼想。

於是他皺起眉頭,狐疑著,又盯著周小渡看了半晌。

最後他捂著心口,謹慎萬分地下了定論:我不是瘋了,我是喜歡上她了。

外面竹枝上的蟬叫得瘋狂,“知了知了知了……”大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意味,彷彿在起鬨說:“我知道啦,你完蛋了!”

陽光一下又一下地掃到他的臉上,好像頑劣的逗弄,惹得他漲紅了臉。

他好像一臺出現故障的機器,某個開關被不合時宜地突然開啟,帶起一連串的意外反應,大腦裡有個警鈴瘋狂作響,似乎有喧囂的警告聲充斥著大腦,激動地命令他:當機立斷將開關關閉。

這不對,不該如此,我不能喜歡她!

這個念頭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一經萌生,便迅速膨脹,氣勢洶洶地,要將他那點青澀的愛戀驅趕出大腦。

太陽穴鼓鼓地震動著,他覺得整個身體一瞬間變得非常糟糕,簡直要喘不過來氣。

眼前的畫面倏而變成黑白色,分崩離析,倏而又恢復了正常的原狀。

他疑心是宿醉導致的幻覺,用力地搖頭,試圖令自己清醒一些。

周小渡在這時睜開了眼睛,聲音很輕很澹定,“怎麼了?沒醒酒?”

他和周小渡四目相對,心臟勐地漏了一拍,隨即又鼓動如雷。

我好喜歡她。他這麼想。

奇怪的不適感忽地退潮般悉數消散,好像他剛剛經歷的只是一場錯覺,不過一息,便覺得方才的一切陌生得像夢,再過兩息,便模湖得沒什麼印象了。

只剩下“砰砰”作響的心臟還在執著地重複著:我好喜歡她。

他衝周小渡搖了搖頭,沒說話,跳下了床,衝出房門,一頭扎進了夏日的陽光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