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捧麥 倩女終難還魂。

沈素秋被烈火灼烤著, 焰舌攀咬上裙裾,風將她的頭發吹得散亂一團,她被煤油燃燒出的黑煙燻得咳嗽連天, 很快就有了休克的跡象。

眾學生這才露出些忌憚的表情, 畢竟他們尚且年輕, 單純受觀念和思潮的唆擺,並沒有真正地殺過人。她們擔心真的鬧到學校政教處, 年末給她們的成績單上打個丙。那便是讓她們連業都畢不了的證明——而畢不了業,她們中的大多數都要回家挨父親兄長的一頓打, 因為她們中大多數人都還用著他們的錢, 去完成學業, 穿幹淨時尚的學生裝。

“怎麼辦, 要真出事了先生會不會罰我們?”

人群中有了害怕的聲音。

為首的那個渾身一抖, 像是受了天大的刺激般, 反問她們,“難道你們就這麼點膽量嗎?!你我身為新女性的成員,怎麼可能跟這群封建妓女一樣唯唯諾諾、計較得失?一個丙又怎麼樣,你不自立,你的人生就是丙!”

“就是就是!”

“說得對.......”

“說得太好了。”

一群烏合之眾。

沈素秋用僅存的一絲意識對她們總結出千百年來女祖宗們對這群小女娃子荒誕行徑的嗟嘆, 這些看似打著新女性旗號、喚醒女人的空洞組織,實則愛的只是宏觀的女性。她們無視個體的磨難,就像無視一匹繡布上微小的錯針和漏腳。那一雙雙湛亮如天窗的眼睛裡,看到的只有身為新女性的美好,而容不得舊女性的災厄。她們急於和這一部分女人割席, 重塑完滿的金身,假裝她們從來沒存在過,假裝女人千古以來都只有美德美譽、無窮魅力, 在獨立人格和從不依附男權的道路上,搖曳生輝。

這些道理,沈素秋上了兩年女校就明白了。她只讀過《論語》和《離騷》。這兩本很少有涉及女人的東西,卻教會了她愛天地和愛自己,可現在這兩本書在她們看來或許也是封建糟粕的讀物,她們急於劃分一部分同性就像急於劃分出男性一樣,同時也並不影響她們花用父親母親的錢完成學業。

足底的火苗愈燃愈烈,似龍似蛇般歡舞在焦化的柴堆上。沈素秋用餘光瞥見人群中做賊心虛般的邱婉凝,她和那群女學生站在一起,看著自己母親被釘死在絞刑架上,焰火快要爬滿傅如芸全身。

“她是你的母親!”

領頭的女學生將邱婉凝拉出人群,指著意識昏迷的傅如芸說,“婉凝,現在該你做出決斷了!”

邱婉凝滿目惶恐地丟開書本,無助道:“我該怎麼做.......?她是我親娘........”

“別害怕婉凝,”女學生頭說:“古有哪吒剔骨還父,今有你大義滅親的慷慨壯舉。只要你當著我們的面親手把她捅死,我們會待你如親姐妹一般,從今往後做你共同的母親。”

話未說完,她將一把匕首遞到少女手中。推她到了傅如芸面前。

“婉凝,使不得啊!使不得!”

鳳霞涕泗橫流,努力搖晃著身軀,“你可是她十月懷胎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疼你愛過勝過疼她愛她自己。你讀了這麼多書,怎麼可以做這種事,這是大逆不道啊.......二媽求你.......別這樣對她........她要是知道,一定會非常傷心........”

“要你多什麼嘴?!”

帶頭的人迎面一記耳光摑在鳳霞臉上,拎著她的頭發,在她身上又淋了一大瓢煤油。

“你們幾個,把她的嘴給我拿針縫上!”

幾個女學生靈敏地從口袋裡掏出針線包,舉著寒光料峭的繡花針,穿上蠶絲,往鳳霞嘴唇上紮去。

女人的慘叫聲響徹邱府,邱婉凝嚇得連刀都沒舉穩。作為新女子學社曾經的創始人,她從沒想過這個組織會朝著如此不可控的方向發展而去。她們最初也只是在自己書房裡談經論緯的平和少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打著教化旗號的純學生組織變得如蝗蟲過境一般,魔怔得一發不可收拾。

“婉凝........我的女兒.......”

傅如芸虛弱地睜開眼,看到邱婉凝坐跪在自己面前,參拜自己,像參拜一樽觀音。

她像是看到了一縷柔和的曙光,她的婉凝來救自己啦,她的寶貝女兒,她的心頭肉,她的金疙瘩,她的掌上明珠。

可她為什麼拿著刀呢?她為什麼表情如此動搖地走向自己。她沒有參拜的敬重,更像是一種褻瀆,直到那柄雪亮的刀刃“撲哧”一聲刺進自己的胸膛,傅如芸才發現,她的女兒不是要拜神,而是要弒神。

她忽略了這個與自己臍血相連的女兒至關重要的一點——她從不信佛。

是啊,邱婉凝不信佛。一個不信佛的人,又怎麼可能善待佛,怎麼可能善待皎白的觀音。

看著邱婉凝似哭似笑地將匕首從傅如芸胸膛拔出來後,沈素秋落下了一滴淚。她像是看到傅如芸房中那樽金絲楠木雕刻成的蓮臺觀音轟然倒地,碎了一地。那是邱婉凝從英國回到邱府後,送給傅如芸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