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捧麥 他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

邱府從未有過如此忙碌的清晨。

下人房裡的漢子們梳了油頭,換上了前些天剛分發下來的新布鞋,還拿出各自只在盛大年節時上身的、洗得發白的大馬褂。丫鬟們也各個抹起了桂花油,臉蛋子上搽了香粉。百來號人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邱府大門前,

酡顏般的晨曦照出五位太太各具風姿的禮服旗袍,她們也都盛裝打扮過,從三更天起就沐浴焚香,清洗塵垢。只因老爺的家書半夜傳入府中,說自己明早即將抵返邱府,請府中眾人準備迎接。

沈素秋站在太太堆裡,看著溫靈百無聊賴啃著指甲。她新染了蔻丹一天一個色,不喜歡就換了,和她的人一樣,幹脆得沒有一點留戀。

三太太雪樵一身素白,銀得發亮的真絲軟綢襯出她的纖態。可惜她的面色是嚴峻的,乃至冷峻,看向空無一人的街口,像在忐忑地迎接一場戰爭。

而二太太和大太太要從容得多,她們像是已經適應這片土壤的氣候和脾性,也無懼即將來到的邱守成。尤其大太太如芸,對丈夫的來去近乎一灘死水地平和,沈素秋看在眼裡,暗暗佩服她的心境。

日照當頭,太陽一寸一分地偏倚到頭頂,即使不時有飀飄掠過,也難免有些燥熱。

眾人直愣愣地看著安靜的門前大街,彼此臉上有了疑色,不肖半刻,四太太溫靈站不住了,嚷嚷著要回房休息。

剛抱怨完,轉角口跑近十餘匹快馬。馬上坐著些憲兵模樣的男人,領頭的那個如芸認得,是西南商會徐總督手下的張少尉,也是這次同老爺一起去湘西進貨的精兵隨從。

一行人大馬金刀地別著洋槍站到了各位邱府人跟前,走在最前頭的張少尉見到大太太如芸,彎腰做了個揖。大太太問,老爺呢?

張少尉不緊不慢地講,“老爺還在距離縣城八十餘裡的姑娘坡,如今城外饑民泛濫,那起子亂賊四處造反,為了爭奪糧食,搶燒劫掠,連下榻的旅店也遭了他們的荼毒。老爺被困在姑娘坡一位商會同僚的偏宅中,暫且安全。又怕各位太太們擔心,驅我漏夜進城,快馬加鞭,先給各位太太報個平安。”

眾人心中略微安定,又聽少尉講:“只是還有一件事,需要夫人親自料理。”

他拍了拍掌,後頭兵差將馬車上的箱子悉數抬了下來。這時沈素秋才看清這群人身後還跟著長長一串馬車,馬車裡都有四五隻這樣的箱子。每隻箱子開啟來,全是白花花的大米和金燦燦的新麥。

下人堆裡忍不住發出“哇”地一聲驚嘆。

張少尉滿是自豪道,“邱老爺說了,現在糧比金貴,他拼死拼活從湘西運來的糧食,可不能讓那些饑民搶了去。暫居姑娘坡只是權宜之計,如果姑娘坡破,將會損失慘重。於是讓我先將這批糧貨送到邱府,請夫人親自開倉,將它們放進地室,憲兵隊會撥人日夜看守,也請太太在府中擇選些年輕壯僕,守好這批糧貨。”

他摸了摸身後的馬,滿臉帶笑:“不怕夫人笑話,進城怕被那群饑民盯上,我特意用了馬車馱運,而非牛騾。對外謊稱車裡坐著的是人,而不是糧。誰又能想到,只有人才能坐的馬車,糧也坐上了呢?由此可見,現今世道,人不如糧。”

大太太如芸接過老爺的親筆密函,確認的確為老爺手筆,且含帶一枚兩人大婚時互送的錦囊玉佩,一改先前的滿臉警惕,笑盈盈地邀請少尉進府裡說話。

一群人坐在堂屋,奉上茶水糕點,張少尉脫下制服,又將腰裡的槍摘下,放到了桌上,臉色比剛剛在門口隨和了許多。

“邱家不愧是名門望族,看著這滿屋子男女老少,一個個莊嚴肅穆、有板有眼,還得是夫人治家有道。”

這都是些場面話,如芸隨意聽聽笑笑,沒接他話茬。

張少尉又看了看坐在對面幾位姨太太,各有各的風姿,他像是想到什麼,扭頭對廳上的傅如芸道:“我差點忘了一件事,老爺這次差我來,不僅為了運糧,也給各位太太們都帶了禮物。”

說著命人捧進五個大小不一的匣子,按大小依次交付到各房太太手中。

“我就知道.......”溫靈第一個擺起了臉色,捏著手裡的那隻正陽綠手鐲,看了看,扔到了桌上,“就知道心疼三房。憑什麼她就是帝王綠.......死老頭子就知道偏心!”

眾人將埋怨聽到耳朵裡,卻都不做聲。

沈素秋看了鐘雪樵一眼,見她握著那隻帝王綠,興致懨懨,吃午飯前,鐘雪樵差人將帝王綠送到了造夢軒。

“那樣名貴的東西,你送給她做什麼?”沈素秋不理解,“就算你不愛財,那可是帝王綠,我聽說大房年輕時也有一個,還沒你這個這麼大。”

“你沒聽少尉說嗎?”雪樵滿不在意,“如今世道,糧比金貴。你別看府裡現在吃好的和好的,要哪天咱也鬧饑荒了,什麼金石玉器都還不如一碗大米飯來得實在,她喜歡那就給她,何必在這種事上費心?”

沈素秋覺得她所言有理,越發佩服雪樵洞察世情的能力。先前她對邱婉凝的那一番話就已讓自己刮目相看,現在聽她說起這些,更加自愧弗如。

夜裡大房難得喊了各房去她那兒聽訓,平日有什麼事都只在白天宣召,沈素秋不敢怠慢,第一個趕到了宛陶居。

隨後二房三房匆匆趕來,鳳霞眼中似有淚光。